第十三章杜威的生活美学“在兴盛中歌颂失望而在黑暗忧郁之中歌领希望的诗人却已成为真正的关于自然的形而上学者了”。[1]——杜威在20世纪审美经验观念的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实际上,杜威的经验哲学不但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反叛,而且是最早戳穿传统形而上学幻影的人之一。杜威的这种观念不但奠定了审美经验的本体化地位,也为后来诸多的生活美学思想提供了理论基石。杜威的经验美学是一种生活美学。......
2024-02-01
三、审美经验与生活的连续性
基于以上认识,杜威特别反感把审美经验与日常生活隔离开来的做法。他认为,尽管日常经验不见得都能完美呈现出审美品质,但所有的经验都包含有审美经验的萌芽,只要按正确的经验方式去做,就都有成为审美经验的可能性,因为审美经验和日常生活具有一种内在的连续性,并不是本质上两种不同的东西。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把审美经验同生活割裂起来是很常见的现象,特别是艺术经验,一旦艺术成为艺术,仿佛就成了受世俗膜拜的神物,就同广阔的日常生活经验隔离出来。对此,杜威在《艺术即经验》中言辞激越地讲道:
对把美与日常生活联系起来的敌视,是一种对生活哀婉动人、情绪化甚至悲剧性的评说,说它是一种差劲的实践。仅仅因为生活通常过于不成熟,过于夹生、萧条,以及有太多的负担,就耽溺于这样一种思想:认为在正常的生活过程与美的艺术创造及享受之间,存在一些内在的对立。[18]
杜威所指的这种“评说”其实也是我们平常的一种看法,比如生活中抽象的哲学思辨、科学探究,洗锅刷碗、工业生产等,这类理智活动与实用活动我们一般不会称其为美。这倒不是说感到它有多么的“差劲”,而是说,它们根本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说它们是审美经验,人们很难接受。即便是艺术家本人在吃饭时,也不会承认自己当下的行为是在享受着美。如果偏要这么说,不但艺术家本人会感到是种亵渎,而且普通老百姓也会觉出嘲讽的味道:
把艺术看得高高在上,并对其顶礼膜拜的思想已深入人心,影响深广;于是,人们如果被告知,他不经意间的娱乐活动之所以带来满足,是因为里面至少部分地包含着美时,他听了非但不觉得开心,反而会生出反感,仿佛受到了嘲弄。对今天的普通人来说,最具生机的艺术是那些他不认为是艺术的东西:例如电影、爵士乐、搞笑的连环画,特别是那些有关桃色花边、凶杀、绑架的报道。人们向往着愉悦的经验,对它有着不可遏止的冲动,但他们又总觉得艺术应该和博物馆和美术馆连在一块儿,结果无奈之余,冲动也只好在日常环境当中寻找发泄了。许多人其实也反对那种博物馆艺术的观念,可他们又总是不自觉地奉行着这种错误主张。把艺术从普通生活经验的对象与场景中分离出来,就会产生这种错误观念。对此,许多理论家和批评家不但不抵制,反过来却以坚持此观念为荣,甚至不遗余力地加以吹捧。可事实上,只有当艺术杰作与普通行业中的产品紧密联系起来的时候,它才会得到普遍而真切的赞赏。而那些有教养的人认可的美的艺术,由于高高在上,在老百姓的眼里未免苍白无力,这时,他们对美的渴望很有可能转到那些低级庸俗的趣味上去。[19]
把审美经验与其他实践活动隔离起来,同普通大众的生活隔离起来,结果只能造就高山仰止的“博物馆艺术”。杜威说老百姓也已经习惯了这种隔离,可见这种隔离在人们的观念中是如何的根深蒂固。但是,这种隔离却是有问题的,它们都是一种外在的(extrinsic)划分的结果。实际上,所有这些活动都是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都体现出了经验的共同模式。只要体现出了这种模式,不管是普通生活经验,还是所谓实用的艺术,它们都是审美经验。所以在普通生活与艺术、美的艺术与实用艺术之间不应该存在严格的划分,那是人为的,也是不对的。
比如对一个方程式的证明,或取食果腹,它们当然都是一种目的,一种特殊而有限的目的。但是,为此目的进行的“证明”或“果腹”却包含了对阻力的克服,其结果也同样是美的,最后的愉悦(目的)也包容了阻力的大小以及对其克服的程度等因素。如果证明一蹴而就,食物伸手即得,需求就不会产生,当然更谈不上什么满足了。一句话,单纯而孤立的目的是不存在的,它总要和一个完整的经验过程联系在一块儿。一旦它从经验中孤立出来,就会人为地割裂经验,把一个意义生长的经验过程简化为一种直线的机械循环。这样,怀有此目的的人在真实的世界中,或是逃避困难,耽于白日梦,或是机械操作,循规蹈矩,结果即便没被困难击垮,也不会在目的达成后,享受到本应为自己享有的激动与欢欣,因为他的目的未包含后者。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杜威才说:
不论在何处何种条件下,把生产行为从所有的生命都充满活力、一个人通过他的享受占有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孤立出来,其产品便会缺乏审美品质。只要是出于某种特殊而有限的目的,不管这种产品多么有用,在最终的意义上——即直接而自由地招致一种增长而丰富的生活上,它都是毫无用途的。[20]
这种孤立的目的及行为或许有用,但享受与欢欣却不属于它们。如此的经验缺少的正是整一经验所缺少的那种统一性和完整性。杜威说它们不能直接而自山地招致增长的生活,因而毫无用途,就是指此而言的。只要完整地呈现出经验的共同模式,任何实践活动都可以是审美经验,它们也只有呈现出这种模式,才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实践经验,实践经验与审美经验有着共同的本质,这就是杜威的结论。
为了证明这点,杜威举过不少生活中的例子。像家庭主妇在栽花时的满心喜悦;男主人在照料草地时的专心致志;或当一个人在拨弄壁炉中的木块时,对五光十色火焰的痴迷等,这些活动都有某种实际的目的,但这并不排斥其中生机勃勃的审美特质,而且正是由于后者,它们才直接呈现出生活的意义,目的才会在最后得到真正的满足。换言之,一切理智与实践活动都要和审美感知因素融会在一起,才会实现自己的功用。在讲到中世纪的宗教礼仪活动时,杜威对此有过一段形象的说明:
直接的感知因素——情感是感知的样式——不仅有助于吸收所有观念的东西,而且除了为物质手段所强化的特殊原则,它也控制并消化所有那些仅仅是理智的东西……神学与创世说之所以能控制想象,是因为它们伴随着一系列仪式的神圣过程:香火、刺绣长袍、音乐、弥漫的彩色光线,伴随着唤起惊叹、导致迷醉诚服的故事。那也就是说,它们是通过诉诸感官以及感觉想象而走到人的身旁。大部分宗教圣事与最高程度的艺术参与融洽无间,最具权威性的信仰每每伴随着壮观而奢华的着装。[21]
这即是说,审美因素是内在于所有实践活动当中的,艺术并不是独立于生活之外的稀罕东西,它就是生活经验。杜威的这种看法和尼采对酒神悲剧的说明有着一致之处。那就是他们都相信,审美经验本是出自人们对生活幸福的渴望,并因此和日常实用经验密不可分。审美经验永远不该忘记这个源头,这样就等于为生活找回了自己的审美价值与意义。
杜威的上述说法受到过两方面的指责。但是第一,杜威并未把审美经验与普通生活经验简单地等同起来,他也承认大部分的生活经验并不是美的,不过他又认为这并非生活经验的本质,而是相反,一切生活经验经去蔽,都可以还其美的本来面目。由此可见,批评杜威混淆了艺术与生活经验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是仍拘于传统的观念看待经验。第二,杜威也并未像某些论者所说那样,把一切都归罪于博物馆和美术展览馆,博物馆艺术无疑是完整经验呈现的形式之一,杜威所反对的只是那种健忘生活之根的博物馆艺术。
除以上两种责难之外,还有新近经验美学对其提出的质疑。这种质疑主要针对的是杜威对审美愉悦以及经验完整统一性的强调。比如当代美国新实用主义美学家舒斯特曼认为,现在很多的审美经验并不完整,反而零碎;并未带来愉悦,反而令人厌恶,但也不该否认它们是审美经验:
毫无疑问,审美经验可以是零散、刺耳、混乱或者不完整,这显然是种拙劣的经验(比尔兹利和杜威对此缺乏足够的认识),是经验没达到统一性的结果。然而,对这些零散、失衡、分裂的经验完全可以进行审美欣赏(假如它们有某些新奇、复杂、意味深长及有趣的特点),尽管感受或克服这些经验特性时,用快乐往往解释不了。像有些行为艺术,其实我们并不喜欢(那种比尔兹利视作“性虐待”、亚瑟·丹托称之为“病态艺术”的艺术),却不妨碍我们对其审美力量做出经验评价。我们能够欣赏这样的艺术,是因为它打乱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秩序,给我们某种震惊与爆炸感,从中体验到了某些价值(有趣、刺激、有益身心、耳目一新,如此等等),这些都是我们从平常的生活与艺术中得不到的。这样的经验尽管缺少连贯、完整性,却至少完整展示了某种卓尔不群的经验,并同日常生活经验之流形成鲜明对照。[22]
不能说这种质疑没有道理。在杜威自己的观念中,的确太过重视这种统一性和愉悦性,特别是前者,在杜威在世时就曾遭到过克罗齐等人的指责,说杜威在向黑格尔的统一性哲学复归。当然,这种指责是毫无道理的,因为杜威的经验哲学和美学,一没有设立什么复归的本原或实体,二也没有把生活中感性、动荡的因素当作最终可以抛弃的东西,反而自始至终强调其在经验行为中的重要作用。然而,杜威本人对审美愉悦和经验统一性确实抱有理想化的热望,考虑到日常生活当中的众多不幸和残缺,舒斯特曼质疑其理想化色彩并无不妥。
但同时要看到,生活中的不幸、混乱与残缺表现到审美经验中来,毕竟不是以自身为目的,其落脚点从根本上讲,还是要求得生活的福社。更何况,杜威本人也绝非是“习以为常的秩序”的守护者,不断迎击阻力因素,获取审美经验的意义增长,本是其观念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只是,生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特别是在今天,审美经验观念的确要随时调整自己,针对现实中的问题提出有针对性的理论策略和批判重点。在这种意义上,以舒斯特曼为代表的新生活美学自有其发展的空间与余地。
【注释】
[1]【美】约翰·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84页。
[2]【美】约翰·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10页。(www.chuimin.cn)
[3]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35-36.
[4]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37.
[5]【美】约翰·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148页。
[6]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44.
[7]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36-37.
[8]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44.
[9]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47.
[10]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46,49.
[11]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47-48.
[12]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49.
[13]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52.
[14]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50.
[15]【美】约翰·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52—53 页 。
[16]【美】约翰·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53—55页。
[17]【美】约翰·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69—70页。
[18]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27.
[19]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5-6.
[20]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 Company,New York 1934,p.27.
[21]John Dewey,Art as Experience,Minton Balch &Company,New York 1934,p.29-30.
[22]Richard Shusterman,Aesthetic Experience:From Analysis to Eros,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64:2 Spring 2006,p.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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