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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审美经验与真理生成的观念史

【摘要】:正如以往的大师一样,海德格尔的审美经验观念并不是独立的思想部分,而是其整体哲学推演的结果。后期海德格尔对语言和存在、真理关系阐述,实际上就是由这一点生发出来的。

二、审美经验与真理的生成

如果说杜夫海纳的审美经验观念实质上还是一种静态的审美观照说,那么,海德格尔就清除了其中被动的接受色彩,在生成性的意义上看待审美经验,从而使后者更加具有创造的质涵。正如以往的大师一样,海德格尔的审美经验观念并不是独立的思想部分,而是其整体哲学推演的结果。

同维特根斯坦相似,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年)的哲学也分为前后期。在前期,他的存在哲学有着较重的现象学痕迹,但在一些哲学基本问题上,他清除了胡塞尔思想中传统认识论与传统形而上学的因素。海德格尔认为,从柏拉图开始,西方哲学就走入了歧途,也就是错把“在者”[8]当作“存在”[9]来研究,把存在错解成某种成型、凝固的东西。而他理解的存在则是一种“在起来”的动态过程。在“存在”与“在者”即所谓现象的关系上,海德格尔也像胡塞尔那样,认为两者是不可分的。不过,海德格尔不同意胡塞尔把存在与先验主体等同起来,进而与在者相对的传统认识论倾向,认为在者和存在的统一并不是两种不同东西的统一,而是“在起来”的时间过程中相互依存的两个方面,即并非是主体与客体的认识关系。这样,海德格尔就把现象学的认识论框架拆卸开来,使在者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完全成了一种本体论问题。换言之,人的一切认识已不再是认识某种真理,获取某种知识,而成了展示、澄明存在本真意义的过程;真理也不再是知识,而是存在无遮蔽状态的呈现。从这个角度看,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也是一种释义学,即一种并非认识论或方法论意义上的本体论释义学。

据此,海德格尔特别强调了一种特殊的在者,那便是人。他把这种在者称为“此在”(Dasein),即人的存在,并且认为,只有依靠这种此在,存在的真理、存在的意义才会呈现出来,存在才可能是存在;因为只有人才能对存在追问,只有人才能对自身、对其他在者释义。此在的基本存在状态就是“在世”(in-der-welt-sein),意思是说此在并不是孤立的,并不是它首先出现,世界,即其他的人或其他在者才出现;此在和世界是同时出现的,并且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这时的世界也并不是在者的世界,而是“在”的世界,即动起来的世界,即存在的澄明状态:

在“在世”这个名称中的“世”绝不意味着尘世的在者以别于天国的在者,也不意味着“世俗的东西”以别于“天国的东西”。“世”在“在世”这个规定中的意思根本不是一个在者,也不是一个在者的范围,而是在的敞开状态。[10]

这里海德格尔反对的仍是主客体的二分,并把认识论上二元分立的倾向消融在存在的敞开状态中。

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在世的基本结构就是“烦”( Sorge,里面有烦恼、关切、焦虑、担忧、操心等意)。但这里不应把“烦”仅仅理解为一种情绪,它更主要指的是一种关系,指与他物和他人发生关系的存在状态,即把他物和他人的存在敞开。

海德格尔不把他物称作物,因为那样会导致二元分立的关系,而是称作用具,比如锄头,其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手头性,即对于此在的手头性。在此在对锄头的使用中,锄头的存在得以显现。而且,锄头本身又是用木料和铁器制成的,这些材料又来自树木矿石等等,这样,通过用具的使用,此在不只揭示了用具本身的存在,也敞开了与用具相关的他物以至世界的存在状态。同理,用具总是人的用具,总是人制造的用具,此在也由此揭示了他人的存在状态。在这种展开的关系中,存在的敞开就与用具的使用产生了关联。后期海德格尔对语言和存在、真理关系阐述,实际上就是由这一点生发出来的。不过在前期,海德格尔更多强调的是此在的存在状态,强调了此在的时间性,即此在的存在在时间上是有限的,同时又是过去、现在、将来的统一体,这里面显然有狄尔泰、柏格森包括胡塞尔的思想痕迹。

另外,海德格尔还探讨了人作为此在的沉沦现象。所谓沉沦,就是指人沦为“常人”,陷身“公共意见”当中人云亦云,让常人和公众的讲法“规定着我们‘看’什么,怎样‘看’。”[11]所以沉沦意味着创造性和自由的丧失,也意味着此在的不在家状态,即对存在的遮蔽。海德格尔对“常人”的讲法其实也并不是他的独创,叔本华尼采谈到天才和超人的时候,对比的对象其实也就是海德格尔的“常人”。但不同的是,海德格尔抹除了以往天才论当中的神秘色彩和心理学成分,在文化层面分析了天才之所以称为天才,不在于心理的某种“疯癫”,而在于没有陷入“公共意见”当中,或者是挣脱了这种意见。他的这种看法,同法兰克福学派对“肯定文化”的批判是一致的。

尽管强调了此在对存在意义的揭示作用,但海德格尔对此在及其在世状态的分析,却已暴露出主观主义和非理性的倾向,特别是对此在沉沦状态的分析,更是显示出了存在主义的一般特点。对此海德格尔并不满意,因此在后期他转向了对存在本身的研究,即对超出生存与意识之上的存在过程本身的研究。

由于存在并不是独立存在,而是和在者融为一体,所谓“‘在’同时就为‘在者’而存,反过来,‘在者’亦同时为‘在’而存。”[12]因此,研究存在的过程也就是研究在者如何存在的过程。在这里,海德格尔又回到了作为此在的人身上,但这里的人既不是胡塞尔那里作为先验主体的人,也不再是早期有着浓重生物学、心理学意味的主观的人,而是回到了更具普遍意味的人的思维,回到了世界中最一般的“用具”——语言。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海德格尔在早期就认识到,正是用具的使用构成了此在的“在世”,才使存在的本真状态得以显现。所以海德格尔才说:“在在思维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在的家。”[13]意思是说,语言的使用呈现了存在。

语言的使用即言说,即思的运行;语言的本质也就是让存在呈示出来;让存在呈示出来的言说被海德格尔称为“道说”(Sagen):

道说意谓:显示,让显现、既澄明着又遮蔽着把世界呈示出来。[14]

“澄明”和“遮蔽”都是语言言说的特性,遮蔽又被海德格尔称为“非真理”,指的是语言作为在者不在家的状态,那也就是一种语言被当作知识的工具,当作某种共性的东西时所出现的状态,结果“知识产生了,思却丧失了”[15]。如果语言能在使用中打破这种状态,那就是解蔽了,即“澄明”,使存在得以澄明。所谓:“词语崩解处,一个‘存在’出现。”[16]这时的言说才是道说。

关键的问题是,语言本身就是作为具有共性的东西出现的,因此其对存在的遮蔽就是自明,且不可避免。于是,语言言说对存在的澄明即是对自身遮蔽性的解蔽,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让存在者存在的自由是存在者之解蔽意义上的真理的本质的实现和实行……‘真理’乃是存在者之解蔽,通过这种解蔽,一种敞开状态才成其本质……非真理必然源出于真理的本质。”[17]海德格尔这里所讲的澄明或者解蔽,类似于中国老庄哲学的“得意忘言”以及维特根斯坦的“登楼撤梯”,但其根本不同之处在于,海德格尔非常清醒地看到了“意”和“楼”(存在)永远是和“言”与“梯”同在,就像存在和在者交织在一起一样,这也就是他眼中存在的本真状态,也是他高于维特根斯坦的地方。

海德格尔对存在和此在关系、对语言使用活动的描述,其实都是对经验行为的说明。由此我们可以了解,他所讲的经验与维特根斯坦所讲的经验一样,都是以存在的过程本身展示出来的,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实体决定着它的运行。换言之,经验在他们那里都是作为实践性的本体本身出现的,这也正是当代西方哲学对经验看法上的一个根本性的转变。

海德格尔的审美经验观念很难称得上是一种理论。准确来说,那并非是传统意义上把美、审美经验或者艺术当作对象来处理的理论,这一点他和维特根斯坦极其相似;他们二人都认为,为审美经验寻找某种共同性的本质是不可能的事。在谈到诗的本质问题时海德格尔指明了这一点,他说:

我们把“诗的本质”理解为纠集于某个普遍概念中的东西,然后认为这个普遍概念乃是千篇一律地适合于所有诗歌的,……这个普遍,这个如此这般毫无二致地适合于一切特殊的普遍,始终是那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是那种“本质”(Wesen),它绝不可能成为本质性的因素。[18]

在探讨其中原因的时候,海德格尔并没有经历维特根斯坦所经历的思想阶段,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觉得审美经验本身是神秘的,所以是不可定义的,而是直接进入了后期维特根斯坦语言使用的思想境界来看这个问题。他认为,审美经验与其他经验类型有着交叉甚至重合的关系,不可能把它单独孤立出来,正如他在谈真理问题时所讲:

我们所说的真理与人们在这个名称下所了解的东西大相径庭;人们把“真理”当作一种特性委诸于认识和科学,从而把它与美和善区别开来,善和美则被视为表示非理论活动的价值的名称。[19]

这种做法之所以不妥,是因为所有经验领域的经验类型都是混融一体的,不能把求真的经验和求美、求善的经验截然分开。但由于人的理性所从事的就是这种强行提取、区分的工作,所以海德格尔也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对理论的认识功能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认为那是一种把人弄得“迷迷糊糊”的偏见,人们从中不可能得到本质性的认识。[20]因此,“某人能说,滔滔不绝地说,但概无道说。相反,某人沉默,他不说,但却能在不说中道出许多。”[21]

当然,海德格尔这里反对的是基于传统二元认识论的理性言说,而不是言说本身。在他看来,真正的言说是“道说”,道说正是审美经验的本质所在,也是真理的本质所在。海德格尔明确指出:

艺术的本质就应该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22]

这里的意思无非是说,美、艺术和这里都是同一的,了解了真理,也就了解了艺术和美。那真理又是什么呢?正如前面所介绍的那样,真理就是道说,而“道说意谓:显示,让显现、既澄明着又遮蔽着把世界呈示出来”。所谓澄明,指的就是对遮蔽因素的排除,而遮蔽一方面是指二元论的理性认识,另一方面指的则是对审美经验功利方面的理解。这两方面的遮蔽是对存在的遮蔽,不让它显现出来。

第一种遮蔽突出体现在语言本身。海德格尔尽管承认语言的本质就是诗,“是诗本身才使语言成为可能”,但他同时又清醒地看到,语言本身是“最危险的财富”;[23]语言的危险性是对存在而言的:

危险乃是存在者对存在的威胁,……惟语言首先创造了存在之被威胁和存在之迷误的可敞开的处所,从而首先创造了存在之遗失(Seinsverlust)的可能性,这就是——危险。[24](www.chuimin.cn)

语言之所以会威胁到存在,就是因为它本身可以作为一种理性的普遍性而存在,容易诱使人们以此来肢解整体的存在。这和他对“常人”的看法一脉相承。

第二种遮蔽涉及海德格尔对“用具”(器物)和艺术作品的区分。他认为,用具及其制作之所以不能进入审美经验,是因为它自身不能独立为一个完整的世界,人们的注意力不会专注于它本身,而只在意它能带来别的什么;所以“器具的完成意味着器具已经超出了它本身,并将在有用性中消耗殆尽”。[25]这就像一把锄头,人们无论在制作过程中还是完成之后,都不会留意它本身如何,而只会注意它是否适用。

但是必须注意,海德格尔虽然把审美经验看作是澄明的过程,即对遮蔽的解蔽过程,可遮蔽因素非但不是一无是处,反而是澄明的必要条件。他说,真理在本质上即是非真理,“存在者站入其中的澄明,同时也是一种遮蔽”,[26]讲的就是这种辩证关系,渗透着黑格尔辩证法影响的辩证关系。海德格尔很喜欢诗人格奥尔格的《词语》,诗中讲道:

我把遥远的奇迹或梦想

带到我的疆域边缘

期待着远古女神降临

在她的渊源深处发现名称——

我于是能把它掌握,严密而结实

穿越整个边界,万物欣荣生辉……

一度幸运的漫游,我达到他的领地

带着一颗宝石,它丰富而细腻

她久久地掂量,然后向我昭示:

“如此,在渊源深处一无所有”

那宝石因此逸离我的双手

我的疆域再没有把宝藏赢获……

我于是哀伤地学会了弃绝:

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27]

特别是诗的最后一句,海德格尔反复引用它,认为它说出了遮蔽对澄明存在的积极作用,因为“弃绝”(Verzicht)的词根在拉丁文中就是道说,在希腊文中就是显现的意思。[28]遮蔽与澄明体现为一种“争执”,海德格尔又称之为“大地”与“世界”的对抗,他说:

争执的发生并不是为了使作品把争执消除和平息在一种空泛的一致性中,而是为了使争执保持为一种争执。作品建立一个世界并制造大地,同时就完成了这种争执。作品之作品存在就在于世界与大地的争执的实现过程中。[29]

这种对审美经验过程的看法非常深刻,它不但看出了遮蔽因素对审美经验的负面作用,更难能的是,它同时也点出了这种遮蔽的积极作用和发挥此作用的方式,后一点恰恰是维特根斯坦所未能道及的。

在海德格尔那里,审美经验体现为真理、艺术和美,而真理、美和艺术也都体现为一种过程,所谓“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这个过程既是遮蔽与澄明的争执过程,同时也是“真理之创建”的过程。“创建”是包括赠予、建基和开端三层意义的创建,所谓赠予指的就是审美经验的显示敞开状态,也就是对“保藏者”的敞开,即“真理被投向即将到来的保藏者,亦即被投向一个历史性的人类”。建基则指把保藏者同作品联系起来,为历史性的人类提供“大地”基础;关键是开端的创建,它是指创作者通过自己的审美经验,为保藏者提供的契机,从而使审美经验在保藏者那里得到新的实现,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便是:“每当艺术发生,亦即有一个开端存在之际,就有一种冲力进入历史中,历史才开始或者重又开始。”这其实指明了一种审美接受的连续性,说明海德格尔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接受者在审美经验实现中的重要作用,他甚至指出,审美经验的创建“唯有在保藏中才是现实的”。[30]海德格尔的这种观点不但给审美接受提供了深邃的历史感,也为后来的哲学释义学美学奠定了理论基础。

审美经验时间性的历史感,在横向方面也讲出了海德格尔对审美经验的定位。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快要结束的时候说道:

真正说来,艺术为历史建基:艺术乃是根本性意义上的历史。……艺术作品的本源,同时也就是创作者和保藏者的本源,也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性此在的本源,乃是艺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艺术在其本质中就是一个本源:是真理进入存在的突出方式,以及真理历史性地生成的突出方式。[31]

由此我们就了解了海德格尔的意思,那就是说,审美经验代表了真正历史的发展轨迹,代表了所有经验类型最完满的呈现方式。因此,在他的审美经验的本质设定中,尽管包含了所有经验类型都可以成为审美经验的可能性,但也仅仅是可能性;这个思路中无疑凝缩了海德格尔对社会文明、对科学技术、科技理性、对传统二元论等诸多遮蔽因素的批判,因为正是这些遮蔽因素才妨碍了真理的正常显现,妨碍了真理及审美经验在社会领域的普泛。

不能不承认,海德格尔对科技理性等遮蔽因素的批判很多时候是过火的。尽管他承认这些遮蔽因素在真理和审美经验构成中的重要作用,但他并未明确、更没有自始至终地确定这些遮蔽因素具体发生作用的途径和方式,这很难让人相信,他真正理解了遮蔽因素的积极意义,更为他自己的理论留下了最深的晦暗不明。然而,迟疑甚至错误往往也代表了一种真正的深邃,海德格尔对审美经验本质的追问方式,由追问而得出的答案,给后人,特别是给后来的哲学释义学美学、接受美学等众多的哲学流派提供了多种启示,令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许多根本性的审美经验观念问题上,我们仍在思考着海德格尔提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