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这种观点出发,叔本华认为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只能在经验世界即表象世界内活动,而不能达及实在的意志世界。在叔本华看来,人生是痛苦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最终根源在于生存意志。除了涅槃和死亡之外,叔本华认为只有审美经验才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后者采取了一种观照的认识方式。......
2024-02-01
三、审美观照说
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方面的批判,柏拉图讲的都是自己不能认同的审美经验。那么,柏拉图心目中的审美经验又是什么样子呢?答案只有一种,就是观照类型的审美经验,即审美主体在进行审美创造或欣赏时,沉溺于对理念的反省,被理念捕获的经验类型。不过,按照观照主体的心灵能力,又可以细分为两种,一种是非理性,具有天才论特点的观照经验,这主要反映在柏拉图的迷狂说和灵魂回忆说里面;一种是理性的观照经验,其实也就是正常人的求知经验。从程度上讲,柏拉图显然更欣赏的是前者。
非理性的审美经验主要指的是柏拉图的迷狂说。柏拉图把“迷狂”(mania)分为四种,即预言的、教仪的、诗歌的还有爱情的。四种都要由神灵凭附。在《伊安篇》(Ion)和《斐德若篇》(Phaedrus)中谈到诗歌经验时他就讲道:
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诗人是一种轻飘的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神对于诗人们象对于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用他们作代言人,正因为要使听众知道,诗人并非借自己的力量在无知无觉中说出那些珍贵的辞句,而是由神凭附着来向人说话。
此外还有第三种迷狂,是由诗神凭附而来的。它凭附到一个温柔贞洁的心灵,感发它,引它到兴高采烈神飞色舞的境界,流露于各种诗歌,颂赞古代英雄的丰功伟绩,垂为后世的教训。若是没有这种诗神的迷狂,无论谁去敲诗歌的门,他和他的作品都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尽管他自己妄想单凭诗的艺术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他的神智清醒的诗遇到迷狂的诗就黯然无光了。[25]
这些都是在诗歌经验的主体方面,或者说是在动力方面讲的意见。但是,诗神是不会无缘无故凭附到诗人身上的,它对诗人也有要求,即要诗人经由反省,进入到灵魂回忆状态,才能招来诗神的凭附,进入迷狂:
这原因在人类理智须按照所谓“理式”去运用,从杂多的感觉出发,借思维反省,把它们统摄成为整一的道理。这种反省作用是一种回忆,回忆到灵魂随神周游,凭高俯视我们凡人所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举头望见永恒本体境界那时候所见到的一切。现在你可以明白只有哲学家的灵魂常专注在这样光辉景象的回忆,而这样光辉景象的观照正是使神成为神的。只有借妥善运用这种回忆,一个人才可以常探讨奥秘来使自己完善,才可以真正改成完善。但是这样一个人既漠视凡人所重视的,聚精会神来观照凡是神明的,就不免被众人看成疯狂,他们不知道他其实是由神凭附着的……有这种迷狂的人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起上界里真正的美。[26]
这也就是所谓的灵魂回忆说。它的根据是这样:由于人的灵魂在附着肉体之前在理念世界见过真美,所以在尘世间灵魂尽管受感性肉体的牵累,失去了自己的本真,不能再澄澈地见到理念世界、见到真美;但是通过理念的造物即感性世界的“摹本”,再经过主体的反省,它还是能隐约回忆起理念世界真美的景象,从而欣喜莫名,陷入所谓的“迷狂”状态。然而,并非所有人这样去做就能得到诗神的垂青。柏拉图接下来又讲过:
从尘世事物来引起对于上界事物的回忆,这却不是凡是灵魂可容易做到的,凡是对于上界事物只暂时约略窥见的那些灵魂不易做到这一点,凡是下地之后不幸习染尘世罪恶而忘掉上界伟大景象的那些灵魂也不易做到这一点。剩下的只有少数人还能保持回忆的本领。这些少数人每逢见到上界事物在下界的摹本,就惊喜不能自制,他们也不知其所以然,因为没有足够的审辨力。[27]
看起来,只有天才,而且只有在非理性状态下才能进入这种迷狂。但这和前面柏拉图所要求的理智反省并不矛盾,因为在理智运思过程中,一些审美高峰体验也需要灵感的介入,这种灵感的状态也就是所谓的迷狂。和现代人理解不同的只是,柏拉图称其为神灵凭附。
除这种非理性的审美观照之外,还有一种类型是理性的,一般人只要用功,专注于知识学问,去探究理念的知识,即便不能进入迷狂状态,似乎也会欣赏并捕获到理念的美,也就是形式的美。但这种形式和我们平常理解的不同,就像理念的普适性一样,它具有普遍性。对此,柏拉图在《斐利布斯篇》是这样解释的:
我说的形式美,指的不是多数人所了解的关于动物或绘画的美,而是直线和圆以及用尺、规和矩来用直线和圆形成的平面形和立体形;现在你也许懂得了。我说,这些形状的美不象别的事物是相对的,而是按照它们的本质就永远是绝对美的;它们所特有的快感和搔痒所产生的那种快感是毫不相同的。[28]
不过,达到这种形式美并非一蹴而就,里面也要涉及一个逐渐上升的梯次。在《会饮篇》(Symposium)中,柏拉图把这种梯次分为五步。第一步爱一个美的“形体”(bodies),体味其中蕴含的“道理”(discourse,即logos);第二步是推此及彼,在所有的形体美中观照形体美的“形式”(form,即eidos);第三步是在形式中观照“心灵”(souls),即便形体不美也没关系;第四步由内及外,要观照“行为和制度”(human practices and laws)的美;最后一步是观照各种“知识”的美。[29]经过这样一系列的审美观照步骤,于是:
放眼一看这已经走过的广大的美的领域,他从此就不再像一个卑微的奴隶,把爱情专注于某一个个别的美的对象上,某一个孩子,某一个成年人,或是某一种行为上。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数量的优美崇高的思想语言,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30]
就像欣赏利西普斯(Lisipas)约公元前330年创作的《刮擦者》(图4.2),不仅要看到这位摔跤运动员颀长而健壮的形体,还要看到他前后微微分开、用力蹬踏的双腿,看到伸展、曲起的双臂,看到胸大肌、腹肌有力的对称,看到躯体在对立冲突中形成的整体平衡,还要由此和米隆的《掷铁饼者》、波利克里托斯的《持矛者》等相互参照,见出相互间比例、平衡关系的共通之处,察觉出尽管此人体头部和全身整体高度的比例,已不是《持矛者》的1:8,而是1:9,但各自都达成了整体的和谐;不但要看到雕像头部向右侧臂膀方向微微下垂,眉头微蹙,稍许紧张、用力的眼神,看到一位运动员勇敢而洁净的心,还要看到他在角力训练中的英武彪悍,以及训练结束后,在休息室刮身板刮过右臂的滞涩,看到雅典青年充满朝气的尚武之风;最后更要看到,林林总总的大小对称、比例关系及各自透露出的一切,霎时间凝聚成浑朴和谐的整体之美,充溢在欣赏者的脑海。
图4.2 利西普斯:《刮擦者》,制作于约公元前330年,青铜原作的罗马大理石复制品,高2.06米,收藏于罗马梵蒂冈博物馆。
柏拉图审美观照的观念有苏格拉底的痕迹,但更主要也更直接的,应该是来自毕达哥拉斯的影响。据拉尔修的记载,他去意大利拜见过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菲罗劳斯(Philolaus)和欧律托斯(Eurytus),还和著名悲剧家欧里庇得斯一起沿着毕达哥拉斯的足迹,到埃及拜访那些解释神意的人;他还曾想过像毕达哥拉斯一样,到东方去结识袄教僧侣,只不过当时亚洲战火正燃,没有去成;他还托西西里的亲密朋友狄翁,花100命那从菲罗劳斯那里买了三本毕达哥拉斯的著作。[31]这些足以说明他对毕达哥拉斯的偏爱。
他的迷狂说和灵魂回忆说有神秘的非理性色彩,这都来自毕达哥拉斯所信奉的奥菲斯教,后者相信灵魂不死,相信狄俄尼索斯祭祀仪式中的迷狂,这在柏拉图的观念中均有系统的反映。尽管把审美经验神秘化,托付一个冥冥中存在的神灵,只能说是理智探究上的一种失败,不过柏拉图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说,不管是神灵附体也好灵魂回忆也罢,这种审美经验最终都是要回到理念的家园,而理念尽管抽象,却不神秘,它的希腊语形式eidos其实也就是现实中各种经验规则的抽象化,且也存有毕达哥拉斯“数”的痕迹。
柏拉图理性审美观照说的看法也是从毕达哥拉斯那里来的,因为后者相信数学这类理智活动并不仅仅是抽象乏味的理论思考,同时是一种“热情的动人的沉思”,也是他唯一能接受的一种审美经验类型。只不过,柏拉图极大地丰富了这个传统,不但承认理智思维过程本身可以是一种审美过程,而且还明确指出通过这种观照方式,可以观照到神秘的理念,观照到美和世界的本原。这对后来的神学美学,对叔本华、柏格森、克罗齐等人的直觉主义都有过重大影响。
无论是非理性的灵魂回忆说、迷狂说抑或理性的审美观照说,里面都谈到了审美快感问题,这个问题既暴露了柏拉图思想中的矛盾,同时也道出了他审美经验观的基本特点。从其思想体系出发,柏拉图在批判审美经验时,是反对审美经验中有感性因素存在的,认为这类因素会妨碍审美经验回归理念世界,看不到美的光辉,所以在很多时候,他说“快感是最大的骗子”。[32]但是在谈到他所赞赏的审美经验时,他又接受了审美观照时令人“无限欣喜”的快感。这种矛盾说明,柏拉图并没有完全否认审美经验有审美快感这种感性因素的存在,他所反对的只是由肉体感官刺激带来的快感,由理智思考所带来的快感他还是承认的。只不过,这种快感并非来自感官,而是出自于理智反省。而且,柏拉图也没有绝对否定肉体感官在人们向美的理念靠近时的作用。比如在谈灵魂回忆的时候他也多次讲过,回忆就是一种学习,而若想获得理念的知识,“只有通过视觉、触觉或其他一种感觉才行。”[33]这就说明即便是肉体感官因素,也并非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审美经验向理念世界回归的条件因素。
到这里也就清楚了,柏拉图心目中的审美经验还是一种感性的审美经验,只不过他把肉体感官因素的作用压到最低的程度,让它们沦为通向理念世界的通道,更为欣赏由理智观照而生的快感因素。柏拉图对感觉因素的压制固然欠妥,但他对审美经验社会效用的说明,特别是他指出人的理智思考本身也是一种审美经验过程,对后来研究者来说仍有很大的启发;也为审美经验如何走出贵族化的圈子,如何走出琐碎的心理研究模式等,提供了一种有益的思路。
柏拉图对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理念”世界的构架,他的模仿说、天才论、审美观照论,对亚里士多德、中世纪神学美学,对康德天才说、审美鉴赏理论,对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甚至海德格尔等人,都有过程度不同的影响。古希腊的审美经验观念到了他这里,形成了第一波高度的抽象化,经验主体也是第一次堂堂正正交到了抽象的“理念”手里。
【注释】
[1]【古希腊】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上,马永翔、赵玉兰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6页。
[2]【古希腊】柏拉图:《第七封信》,引自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37,238页。
[3]【古希腊】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 上 ,马永翔、赵玉兰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3 页。
[4]Plato,Republic,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 1999,p.352.
[5]巴门尼德的存在论被认为是西方哲学本体论的发端,尽管木体论这个概念直到17 世纪时才出现。17世纪德国经院哲学家郭克兰钮(R.Goclenneus,1547~1628年)利用希腊语创造了 ontologia这个概念作为形而上学的同义语,其直接的词义就是“关于存在(to on)的理论或科学(logos)”,即“存在论”。
[6]巴门尼德有两个著名的命题,一个是“存在存在,不可能不存在”;另一个是“存在不存在,非存在存在”。由于存在可知而非存在不可知,所以第一条是“真理”之路,第二条则是“意见”之路。(www.chuimin.cn)
[7]【古希腊】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上,马永翔、赵玉兰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6页。
[8]【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70,71页。
[9]【波】沃拉德斯拉维·塔塔科维茨:《古代美学》,杨力、耿幼壮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6页。
[10]【瑞典】约兰·索尔邦:《论古代艺术的模仿概念》,邢莉译,《广西艺术学院学报〈艺术探索〉》2007年10月第4期,第41页 。
[11]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 页 。
[12]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0页。
[13]【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84页。
[14]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7页。
[15]【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8页。
[16]【美】凯·埃·吉尔伯特、【德】赫·库恩:《美学史》上卷,夏乾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40页。
[17]【古希腊】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14页。
[18]John M Cooper,edited,Plato Complete Work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p.1212.
[19]【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94—395页。
[20]【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73 页。
[21]【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52页。
[22]【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44页。
[23]【古希腊】普拉托:《希腊颂歌》,引自迟轲主编:《西方美术理论文选》上册,邵宏、杨小彦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24]【英】苏珊·伍德福德:《剑桥艺术史:古希腊罗马艺术》,钱乘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60页。
[25]【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8—9,118 页。
[26]【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24—125页。
[27]【古希腊】柏拉图 :《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25—126 页。
[28]【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98页。
[29]Plato,The Symposium,edited by M.C.Howats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p.48.
[30]【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72页。
[31]【古希腊】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上,马永翔、赵玉兰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175页。
[32]【美】凯·埃·吉尔伯特、【德】赫·库恩:《美学史》上卷,夏乾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53页。
[33]【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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