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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审美经验观念史:创作主体对客体认识的表现

【摘要】:[6]“单纯”、“静穆”、“静止”,这些对美的说明正是理性的现身方式,说明即便在审美经验中,创作主体表现的也是对客体的认识。但他承认审美经验的认识特性,至少讲出了古希腊时期审美经验的基本特征。而平衡,是所有希腊审美经验最深处的奥秘。

一、审美经验与认识

在泰勒斯还没出现的时候,古希腊的审美经验就是哲学。无论是早期的雕像、壁画、传说,还是后来的神话诗歌建筑、悲剧经验;无论是造型艺术经验准确的再现,还是时间艺术对瞬间运动的真实捕捉,都透露出古希腊人对周围世界的探究欲望。他们想知道,自己周围那片蔚蓝的天空、翠碧的海水、皑皑的雪山、起伏的山峦究竟由何而来,他们想知道一切他们还不知道的东西。对这些东西,即使用经验理性解释不了,他们也会在想象中造出个答案,这才有了希腊神话。神话是对世界的最初解释,无论解释得多么荒谬。

这种认识欲望即便不为古希腊人独有,在他们身上体现的也最是突出,对他们的生活甚至后世的影响也最大。本来,对人对世界的认识是哲学和科学的特征,但耐人寻味的是,它也在极大程度上体现了古希腊审美经验的观念。古风后期和古典时期的希腊艺术被认为是一切艺术的典范,一谈到它们,几乎所有人都抑制不住满心的崇敬之情。法国艺术史家甚至这样写道:“我实在太过偏爱这部分的历史,不愿将任何细节抹去。我爱希腊,就像爱上一个女人。”[5]这段时期的艺术的确是太杰出了,杰出的原因是美,美的原因呢?18世纪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Johan Joachin Winckelmann,1717~1768年)给过一段经典的解释:

希腊杰作有一种普遍和主要的特点,这便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正如海水表面波涛汹涌,但深处总是静止一样,希腊艺术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剧烈情感中都表现出一种伟大和平衡的心灵。[6]

“单纯”、“静穆”、“静止”,这些对美的说明正是理性的现身方式,说明即便在审美经验中,创作主体表现的也是对客体的认识。真实,似乎已成为美的标准,或者就是美本身,至少在古希腊时期是这样。对米隆(Myron)的《掷铁饼者》(图1.1),贡布里奇(Ernst H.Gombrich)曾说,“就像那时的画家征服了空间一样,米龙征服了运动。”[7]什么叫“征服”?征服无非是理性对客体认识的完成。贡布里奇感佩的是,在米隆那里,静止的认识竟然准确捕捉到了最难把握的运动。对此,福尔更是有一段饱富诗情的描述:

图1.1 米隆:《掷铁饼者》,公元前450年,真人大小,罗马复制品,收藏于意大利罗马国立罗马浴场博物馆

雄浑的和谐感动态十足、呼之欲出;雕塑肌肉强健,活力充沛,可谓于无声处听惊雷。收缩的筋腱令骨头结合处显现凹凸变化,每当用力之时,绷紧的腱膜产生凹陷,道道深沟之下潜藏的是神经和动脉,为周身输送着能量。波留克列特斯建立了高深的人体构造学说……米隆则在感觉中心发现了新定理:当人体各部分都产生弯曲,当每一个表面都在颤抖,那么,鲜活的曲线就可以进入几何式的抽象状态,并由内心感知。[8]

无论是波留克列特斯的“人体构造学”还是米隆的“新定理”,它们既是人体的哲学,又是人体的科学。于是人们难免要问,古希腊的审美经验难道本身也是一种哲学或科学吗?在某种程度上,这的确是事实。塔塔科维茨在考察这段历史的时候说过,古希腊人对审美经验“并没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它们并没有区分审美态度与科学态度,而是用同一个词来描述审美观照与科学认识,即theoria,观察。在对美的对象的观照中,他们并没有发现比对对象的一般知觉更为特殊的东西。他们公认,这种观照是伴随着愉悦的;但在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这是所有知觉和认识的特性”。[9]其实哲学家或者科学家在各自的经验中同样可以有发现的“愉悦”,塔塔科维茨想以此区分审美经验和其他经验并不成功。但他承认审美经验的认识特性,至少讲出了古希腊时期审美经验的基本特征。

从心理学的一般规律来看,古希腊人对认识的偏爱实属人之常情,因为只有认识才能给惶恐不安的心带来宁静。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就讲过,认识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古希腊时期的人类对世界的所知还十分有限,他们还不能解释雷电,头顶上空熠熠发光的太阳;更不明白地平线会延展到何处,地中海为何会喜怒无常。他们不能忍受由无知带来的惶恐,神话于是成为最初的启蒙。天空的主人是宙斯,统领大海的是波塞冬,赫拉则是大地的母亲。神话不是科学,却和科学一样行使着启蒙的功能。不管给出的解释有多大的根据,一旦给出解释,面对未知的恐惧就会消失,躁动的心灵就趋于平稳、得到平衡。而平衡,是所有希腊审美经验最深处的奥秘。

除这种所有人都有的心理反应,古希腊的地域特点以及由此形成的种族文化,则是造成其审美经验追求平衡性的重要因素。关于前者,福尔的描绘过于完美。他不乏臆想的巴尔半岛太过明净了:

希腊人的居住环境可谓得天独厚,他们的国家充满光明,一草一木都深得阳光滋润,明朗得近乎饱和。一切都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人们只需睁大双眼,从中提取法则即可。希腊地处海湾,四周岩石环绕,天空中阳光明媚,海面上光线浮动,仿佛波浪下潜藏着跳动的火焰作为光源。处于海天之间的希腊如同身处在深蓝色的宝石中央,宝石周围还镶嵌着一圈黄金。[10](www.chuimin.cn)

必须得承认,福尔笔下的古希腊的确就是这样的得天独厚。只是他没看到或没写出来的,还有北方森冷耸峻的雪山,向南延伸而出岬角纵横交错的暗滩,还有风神掠过时怒涛惊天的海浪,逐年变化不定的降雨、干旱。[11]环境的这部分意味着,古希腊的土壤上还有动荡、险恶、没有规则的一面。缺少这一面,恐怕就失去了“提取规则”的动机。

关键的是生活在这片区域中的人。没有人能搞清楚,最初的古希腊人来自何处,现在人们只是部分地知道,约公元前3000年的时候,[12]在爱琴海基克拉迪群岛(Cyclades)、克拉特岛及巴尔干半岛上出现过三次辉煌的文明时期,但这还是要归功于19世纪后期德国考古学家海因里希·谢里曼(Heinrich Schilemann,1822~1890年)及英国亚瑟·伊文思爵士(Sir Arthur John Evans,1851~1941年)的发现。现在已经明确知道的是,早期的古希腊人主要是生活在地中海,游走在埃及和近东的人,他们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身份,乘船商贸时他们是商人,缺少商品时他们是海盗,稍有富足时是良家,资源匮乏时是战士、是劫掠者。环境造就了人,人则形成了特定的文化。这种多重身份的古希腊初民注定过的是一种动荡不安的生活,无论是作为商人还是海盗,是良家还是掠夺者。

古希腊伟大的贤者梭伦曾到东方旅行,对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说过的一段话,反映出古希腊人普遍的一种心理:

可以说绝对没有一天的事情会和另一天的事情完全相同的。这样看来,克洛伊索斯,人间的万事真是完全无法逆料啊。……没有一个人是十全十美的,他总是有某种东西却又缺少另一种东西。拥有最多的东西,把他们保持到临终的那一天,然后又安乐地死去的人,只有那样的人,国王啊,我看才能给他加上幸福的头衔。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面,我们都必须好好地注意一下它的结尾。因为神往往不过是叫许多人看到幸福的一个影子,随后便把他们推上了毁灭的道路。[13]

这段话萦绕不去的是某种悲观情绪,听起来不会让人感到愉快,但却很清醒,让人看到了古希腊人真实的社会心态。人人都渴望幸福,这很正常,但对他们而言,由于动荡不安的生活特点,幸福的求得多少显得遥不可及。然而,现实的缺陷抹杀不了对幸福的向往,忐忑的灵魂总是会寻找一处宁静。约翰·杜威曾说过这么一段话:

偶然的和稳定的东西,不完善的和重复发生的东西的这种结合,乃是我们困难景况和问题的条件,也同样真正的是一切被经验到的满意状态的条件,它固然是无知、错误和失望的根源,但同样也是满足所带来的愉快的根源。因为假使中途没有障碍,假使没有偏差和阻力,满足将立即可得,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会满足什么要求,而仅仅有那么一个情况而已。它就会和欲望或满意没有联系。[14]

没有动荡就没有追求。正是因为那种动荡不安的生活方式,才形成了古希腊人对平静生活的向往;正因为他们的生活现实充满残暴,才在自己的理想中装饰上美德;正是因为他们的世界有很多莫名的躁动和偶然,才特别钟情稳定与平衡。福尔以史家少见的冷峻说对了一点:古希腊的实际生活“可怕而残酷”,砍手斫足,血腥杀戮,放纵肉欲,强暴猥亵,敲诈勒索,虚伪背叛,甚至著名剧作家欧里庇德斯据说就是被悍妇们撕成了碎片。“在古希腊,卑劣性也许表现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明显、更顽固、更普及、更咄咄逼人也更无可救药;而且,它通常经由神秘或高贵的美德来呈现。”[15]由此可以想见,古风时期所有雕塑人物面孔神秘、和谐而优雅的微笑下面,隐藏的是怎样一幅幅真实的画面。

或许,尼采对古希腊精神中酒神的说明是正确的。在古希腊酒神祭祀中的狄俄尼索斯代表的是最为真实的欲望,骨子里是无所忌惮的放纵、掠夺、征服、冒险。从中衍生出来的悲剧艺术也是欲望的悲剧,是对那种迷乱的困惑、无奈与询问。一方面,古希腊人享受着狄俄尼索斯带来的狂欢快乐,另一方面又为其无常的出现及后果而深感困扰。他们不想放弃那种放纵的快适,却又不得不加以克制。这时,日神对欲望明晰雅致的调控就成为一种必然。暗夜里的躁动在阿波罗从远方的地平线一跃而出那刻起,就开始平息。

阿波罗是对狄俄尼索斯的补充。在尼采的时代,他发现的更多是日神的理性横蛮,所以推重酒神的活力。但至少在古希腊时代,对日神那种明晰的光线,人们表现出更多的渴望。于是便可以理解。现实的残暴往往通过和平来表达,惶恐的心理常常饰之以宁静的面容,在以表现理想最为自由的审美经验中,这些当然会表现得最为明显。这就解释了古希腊的艺术为何那么钟爱“单纯”、“静穆”、“宁静”以及平衡,因为它们现实中最缺乏的就是这些。而这些不是在古风和古典时期才有,在最初的时候,古希腊的审美经验已通过自己的图像和语言昭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