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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乔纳:象征之林中的宗教信仰阐释者

【摘要】:而穆乔纳,尽管要与巫术和喜怒无常的、严厉的死者作斗争,却仍然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纯真性格和客观看待事物的态度。我没能留意他说的话,因为穆乔纳已经在指着另一棵树,并且开始以一种同样能够激起信仰的方式解释它在祭仪中的用途和意义。卡宋达含沙射影地说到穆乔纳身材瘦削,这个身材高大的儿子是穆乔纳第一个妻子年轻时出轨后的私生子。穆乔纳的母系亲族广泛散布在位于安哥拉和比属刚果境内的姆维尼隆加地区及毗邻区域。

北罗得西亚旱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在一条布满红色黏土,尘土飞扬的机动车道上我第一次知道了穆乔纳。道路的一端通向粗犷瑰丽的安哥拉,另一端则通往遥远的钦戈拉的铜带矿镇。沿途偶尔会有运货卡车、邮政车或者是教会的小车经过,路上可以看到很多饱经沧桑的当地人,这些车辆和行人中的绝大多数要向东往欧洲人开发的矿山和城镇去。酷热的午后时分,路上几乎渺无人烟。我和我的非洲助手卡宋达已经步行了好几英里,从我们居住的村庄步行到另一个村庄,完成了一些人口普查资料的搜集工作。正在回程路上的我们,高兴地边喝粟米啤酒边闲聊,这通常能舒缓一天工作阶段的紧张心情。为加快行程我们玩起了恩登布儿童中间流行的一种游戏:我们俩比赛看谁第一个找到发芽的卡潘姆比灌木,这种灌木娇弱的红色是大雨来临的先兆。即使是恩登布人也发现要把这种灌木与另外三种灌木区分开是比较困难的。当然,卡宋达很快就找到了更多的灌木,因为像所有的恩登布人一样,卡宋达以自己知晓对这一地区繁茂成长的各种草木的种种神秘的和实用的特性而自豪。

我们俩专心于比赛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一个肤色黝黑、上了年纪的矮个子正神气地跟在身旁。很明显他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因为他加入了我们的比赛并很快领先。卡宋达告诉我,这人是几种治疗仪式中的奇姆布基,即“巫医”,“知道许多药物”。我竖起了耳朵,因为仪式象征是我的专业兴趣。在仪式中使用的每种植物都代表着恩登布人社会生活或信仰的某些侧面。在我看来,对这些象征的充分阐释将会引领我深入至恩登布人智慧的核心。因此,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向这个名叫穆乔纳的小矮个问长问短,问他我曾看过的巫医们摆弄的一些药的意义。

穆乔纳很乐意地详尽作答,明亮的眼眸中展现出极高的热诚。他声调宏亮,传述知识时就像一位学校老师那样富有权威;而在讲述某个故事时则像喜剧演员那样富于表现力。卡宋达认为他的举止和习惯动作既有趣又令人恼火,每当穆乔纳背对我们时,他总是以手遮面鬼鬼祟祟地窃笑向我示意。我没有回应,因为我喜欢这个巫医的热心,这样却激起了卡宋达对穆乔纳的强烈忌妒。卡宋达老于世故并带有少许恶意,对恩登布人天性(事实上是人类的天性)中较丑恶的一面比较精通。他对争夺首领地位、声望和金钱的竞逐怀有不择手段的热忱,而这些则是乡村生活的祸根。而穆乔纳,尽管要与巫术和喜怒无常的、严厉的死者作斗争,却仍然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纯真性格和客观看待事物的态度。我后来发现,在这种平衡中,穆乔纳与众人和谐相处。在这两个人中间横亘一条鸿沟,这鸿沟总是把真正的哲人与政客分离开来。

就在第一天,当穆乔纳指着一棵穆库拉树(一种红色的阔叶树)上的一株寄生植物时,他的优点便展现了出来。“那种植物叫姆旦塔姆”,他说到。“你知道它为什么叫那个名字吗?” 在我承认自己的无知前他就叽里呱啦地讲了下去:

嗯,那个名字来自库旦塔玛(ku-tuntama),就是“附在某个人或某个东西上面”。如今,猎人们有一个被称作恩塔姆布(“狮子”的一个古词)的鼓(一种宗教仪式)。在恩塔姆布中,一个一直运气不好并且已经有许多天没有捕获到野兽的猎人走进灌木丛,发现了一棵像这株一样的大穆库拉树。那棵穆库拉树有红色的树脂,我们把这树脂叫做“穆库拉的血”。不管对于猎人或是对于妇女来说,穆库拉树都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树。对于猎人来说穆库拉树意味着“野兽的血”。外出打猎时他们希望看到这种血。现在这个倒霉的猎人把弓放在右肩上,斧头拿在右手里——因为右边是属于男人的,左边是属于女人的,女人用左臂抱婴儿——他带着弓和斧头爬上穆库拉树。他高高在上,两脚分别站在两个树枝上。然后他拔箭射向一株姆旦塔姆。箭用力地射了进去。然后他叫喊到,“我射中了一个野兽。”接着说,“我射中你了,恩塔姆布精灵,请赶快把我带到野兽那里去吧。”说完就像狮子一般吼叫。接下来,他把上了弦的弓放在姆旦塔姆枝条上,借助弓弦的力量把枝条折断。他把折断的小树枝扔到地上。随后这些枝条将会与其他一些药物混合在一起,用来冲洗他的身体和他的猎具。就像姆旦塔姆“附在”血液之树一样,恩塔姆布精灵必须来附在野兽身上使其失明,以便猎人可以轻松地杀死野兽。他朝恩塔姆布精灵射箭,让精灵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它。如今他想要恩塔姆布精灵帮助他,不再找他的麻烦。

之前我已经听过其他许多恩登布人阐释植物象征,但从来没有如此清晰,有说服力。我逐渐熟悉了这种阐释方式,即他对自己主动提供的细节的即时评论、附带的解释,以及对祭仪话语的生动模仿,并且最重要的是心理洞察的深度:“伤害你的事物,一旦被发现并且被安抚,将会施惠与你。”

卡宋达一直在对我耳语,“他在撒谎。”我没能留意他说的话,因为穆乔纳已经在指着另一棵树,并且开始以一种同样能够激起信仰的方式解释它在祭仪中的用途和意义。我感觉在我面前正在展开一种新的研究思路。共鸣在我们中间迅速滋长开来,分手时我们安排两三天后再次见面。

穆乔纳没有来。或许他对前来拜访我犹豫不决,因为我的营地在卡宋达他们的村庄,卡宋达很可能已经暗示他在那里将是不受欢迎的。或许他一直在遥远的村子里履行治疗仪式。如许多其他的恩登布巫医一样,穆乔纳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不论家在哪里都很少待在家里。后来很快我也不得不离开了——去卢萨卡参加一个人类学家大会。由于种种原因两个月内我没有再见到穆乔纳。

其间,我了解到了穆乔纳的许多生活细节,这在他居住的附近地区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没有住在传统的圆形村庄,而是与两个妻子在公路附近两间低矮的棚屋里生活。他有7个孩子,老大是镇区的一个政府职员,按恩登布人的标准来说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卡宋达含沙射影地说到穆乔纳身材瘦削,这个身材高大的儿子是穆乔纳第一个妻子年轻时出轨后的私生子。这种说法纯粹是恶意中伤。父亲的聪明才智明白无误地复制到其儿子身上;而儿子的成就则从父亲对他的自豪之情得到体现。

穆乔纳出身于恩亚姆瓦那首领部落家族,这个部落刚好跨过刚果边境。他的母亲一直是个奴隶,在不列颠统治牢固确立以前为恩登布人捕获。穆乔纳的母系亲族广泛散布在位于安哥拉和比属刚果境内的姆维尼隆加地区及毗邻区域。一个恩登布村庄的核心群体是一个小的母系家族;而穆乔纳的亲族中还没有形成这样的核心群体。后来他向我解释说他在遥远村庄居住的两个姐姐有10个孩子,假如他们都来跟他一起生活的话,他可能已经建立了一个真正的村庄。穆乔纳忽略了一个事实,恩登布妇女结婚后通常和她们的丈夫居住在一起,并且他自己的妻子们确实也已经离开了她们兄弟的村庄,来和他生活在一起。从早期的少年时代起,贫穷的穆乔纳就一直注定要无根地漂泊。刚开始他住在捕获他母亲的人的村庄。那个村子分裂成了两部分,穆乔纳与母亲先是跟持不同意见的那群人在一起。后来穆乔纳的母亲作为抵债奴隶被转给了另外一群人,在那里穆乔纳的母亲嫁给了她的一个主人。似乎是当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穆乔纳就得到了自由,居住在接连几位妻子的村子里。然而,他从来没有能够在一个村子里达到一个很高的世俗地位或是拥有一个确定的职位。居所不定既是穆乔纳的祸根也是他所具有的出色的比较和概括能力的源泉。因为他一直生活在许多有组织的群体边缘,并且没有成为任何特定群体的一员,所以他的忠诚并不限于狭隘的派别,并且他的同情心亦比多数的同部落的男子要宽广。尽管作为猎手,作为半游牧部落的木薯的栽培者,所有的恩登布人在他们的一生中都要经历相当多的旅程,但穆乔纳拥有比大多数恩登布人都要丰富和多样的经验。

当我从卢萨卡返回时,我决定把我对仪式秘密的探究比以前更深入一步。研究过程中,我得到了当地教会学校资深教师,恩登布人温德逊·卡西纳卡基的帮助。温德逊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立头脑的人,既不对任何一个欧洲人谄媚,也不对任何一个村里人摆架子。他是一个热切但又不乏批判能力的圣经学习者。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宗教,他变得跟我一样对了解恩登布人的信仰和仪式背后的含义充满渴望。在精神上与“异教”的隔离中,温德逊在一个传教所中度过了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

“我认识一个可以跟你谈论这些隐藏着的事情的人”,我回来后温德逊对我说,“卡帕库,他很有头脑。”第二天他带来了卡帕库——不是别人,正是穆乔纳!穆乔纳的行踪像木烟一样飘忽不定,他有许多名字,卡帕库只是他其中的一个名字。结果我发现穆乔纳和温德逊是邻居,一个住在用日照晒干的“金伯利”砖建成的大房子里,另一个住在泥土小棚屋里。如此我们便开始了长达八个月的交往。在八个月令人愉快的、密集的交谈中,我们三个人主要是在谈论有关恩登布人仪式的事情。偶尔,我们的谈话会因穆乔纳外出行医而中断,但大多数的晚上,学校放学后温德逊都会散步来到我的草屋,穆乔纳则会窸窸窣窣地推开静静的绿色屋门进来拜访。然后我们会花上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大致讨论一下有关恩登布人仪式和典礼的各种知识。这些仪式中有许多我曾经看到过表演,另外一些我曾经听说过,还有其他一些如今只成为了老人们的回忆。有时,在温德逊的提议下,我们会把话题转到基督教的《旧约全书》,把希伯来人与恩登布人遵从的仪式惯例进行比较。在这两个制度中血的象征意义都是一个关键主题,穆乔纳对这一点尤为着迷。我的方法是选取一个我已经观察过的恩登布人的仪式一点一点地仔细研究,向穆乔纳征询意见。而穆乔纳则会选取某个象征物,比方说在女孩子青春期仪式上作为关键象征符号的穆迪树,给我一个有关于其寓意的完整解释。

穆迪树有白色的树脂[乳胶]。我们说这是母亲的乳汁。如此穆迪树便是母性之树。它的叶子代表孩子。因此,当女人抓住穆迪树叶并把叶子插进新入会者的新郎正在睡觉的小屋时,便意味着她会在婚姻中生育许多活泼可爱的孩子。但穆迪树同样也指母系家族。因为我们的女祖先在其青春期仪式上躺在穆迪树下;我们的祖母,当她躺在那个死亡和苦难之地时,妇女们便围着她的女儿跳舞。生育我们的母亲也曾经躺在那里。穆迪树也意味着学习。这就像如今去上学一样,因为穆迪树代表着女孩子在隔离小屋里所接受的教导。

随后,穆乔纳会把穆迪树的洁白与镶嵌在小型弓上并被放在新入会者隔离棚屋屋顶的白色珠子联系在一起。“这些珠子代表她的生育能力,她的卢萨姆Lusemu)——取自库萨玛kusema),意为‘养育或生育孩子'。当女孩子走出隔离棚屋并当众跳舞时,她的女训导者把这些珠子藏在她头上的一包红色黏土中。只有这女孩子的丈夫可以看到这些珠子。在她的新婚床上她把这些珠子展现给丈夫看。”然后穆乔纳会讨论许多象征物所具有的洁白品质的含义,“它意味着好运,健康,力量,纯洁,对他人的友谊,对长者和对祖先的尊重;它意味着展现隐藏的东西。”

在其他时候,我会叫穆乔纳从头到尾地描述一个仪式,不论这个仪式是否是我曾经看到过的。有时我会向他提及其他一些这方面的恩登布专家讲过的有关这个仪式象征的东西。穆乔纳的讲述和阐释总是比专家们的更为丰富详尽些,并且内部逻辑更为一致。很明显,穆乔纳对他所从事的职业的种种神秘事物曾经作过长久的思考,并且带着批判的眼光比较在各种各样的祭仪中曾经给予他教导的那些人告诉他的各种解释,而他现在已是这些仪式的行家。

温德逊的评论通常中肯扼要。他的父亲是前任副酋长的法庭里的一位著名顾问,从父亲和教会学校那里,温德逊获得了一种阐明棘手问题的本领。尽管他是一个现代变化的产物,但他从来没有丧失对如今正在消逝的传统秩序及其“可尊敬的先生们”的深深敬意。我认识他时,他像其他皈依信仰基督教的信徒一样,正开始对某些白人传教士的特权生活感到不满,并且怀疑他由挚爱的父亲那里所接受的宗教是否真的是一种掺杂着残暴恶行的混杂物,像那些人引导他去相信的那样。对我来说,温德逊的主要作用在于他具有把穆乔纳的冗长话语缩减为容易理解的句子和文本的能力。因为,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穆乔纳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他的热情不仅仅表现在交谈方面,并且如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那样,还表现在他的职业活动中——活跃、敏捷,充满了先见之明和锐气。温德逊在我与穆乔纳之间架起了一个文化桥梁,他把这个小个儿巫医的专业术语和隐晦的乡村隐语转化为我比较容易理解的文句。当记录一个文本时,我便叫他逐字慢慢重复穆乔纳时断时续的讲话,而不至于冲淡讲话的生动性。不久,我们三人进入到关于宗教的一种日常的讨论会。在我的印象中,穆乔纳最终在这种讨论中发现了某种家园。

我也开始了解到穆乔纳的一些小毛病。比如,偶尔会很重地敲门;他会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屋,问候声比平时高出八个音阶,然后一屁股蹲在凳子上。然后,他会自夸地说他真正的名字是“蜂王”(姆万塔·伊万夫Mwanta Iyanvu)。这是在比属刚果的有势力的隆达当权者——若干世纪以前恩登布人从其领地迁出——头衔的一个意义微弱的双关语。这个头衔——姆万提延瓦(Mwantiyanvwa)——是恩登布人所知道的最重要的名字。伊万夫是穆乔纳“喝啤酒时使用的名字”,他通常都是在自己喝完微温的蜂蜜啤酒——一种容易上头的蜂蜜烈酒——后使用这个名字。“一只大黄蜂或一只蜜蜂”,他会说,“我呆在啤酒葫芦旁边,高声说话,并且去叮蛰那些烦我的人。”这个时候温德逊会摆出严厉的神态,并偶尔闪烁出一丝笑意,叫他走开呆远些,直到他再次变为“姆万塔·穆乔纳”。于是,这个伟大的、全身浸透啤酒的“蜂王”就会蹑手蹑脚地溜出小屋。

这就是穆乔纳,一个人们可能会嘲笑的人——一些人嘲笑他,而另外一些经他治病的人对他则有不同的看法。连同其他一些或许是有点利己的动机一起,穆乔纳有一个真正的愿望,那就是用他的巫术治疗术去治愈那些生病的人,去帮助那些不幸的人。例如,当描述他如何第一次开始学会某种治疗方法的时候,他经常会说,“我特别想通过卡嫩加把病人治愈好[或是能通过卡雍谷,或是通过其他一些仪式]。” 卡嫩加巫医经常受到众人敬畏与仰赖,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巫医,能够击退那些运用妖术对周遭亲戚和邻居所进行的攻击。这里存在一个隐含的威胁,这威胁存在于卡嫩加巫医所拥有的关于女巫和男巫使用的方法的知识。穆乔纳自己则实践着一种修正过的卡嫩加形式,免除了卡嫩加中大部分令人感到可怕的成分。因此,虽然大部分卡嫩加巫医都从坟墓的内部收集药材,一些巫医甚至在跳舞的时候挥舞人的大腿骨,穆乔纳则只是从坟墓的表面采集草药与叶片,或从围绕坟墓周围生长的树上刮取树叶和树皮。虽然从另一种文化的成员的行为中推断其态度是件困难的事情,但我曾经和一位来自纳塔尔的看过祖鲁巫医们工作的南非艺术家参加过一次穆乔纳的卡嫩加治疗。穆乔纳正在给一位不幸的因产褥热产生幻觉的妇女作治疗。我的朋友对穆乔纳行为中他所认为的“富有同情心”留下了深刻印象。置之不理、拂袖离去对他来说是相当令人不自在的傲慢和滑稽,相反,他的行为中通常几乎有一种母亲般的气息——和蔼亲切,用药洗东西的能干的双手,一张充满庄重关切之情的脸庞。我的朋友将其评价为“英雄品质”,正是有了这种品质,穆乔纳在治疗仪式的某个阶段,独自一人冒险走进鬼魂隐藏、完全没有一点火光的坟地,驱除使贫穷的受害者来回翻滚,使呀呀学语的儿童说胡话的邪恶使者。他内心治病救人的呼唤征服了恐惧。

穆乔纳天性中富有同情心的一面也从他有时在我们的聚会中对不幸幽灵所作的评论中浮现出来,恩登布人把这些不幸幽灵称之为阿伊科基科基,意为“捣蛋鬼”。这些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育、喜欢煽动纠纷,诸如此类的事情——对社会有敌意的人的幽灵,他们是贪婪和自私的。在许多仪式上,食物和啤酒礼物被敬给祖先,这些礼物中的一小部分总是被留出来给阿伊科基科基,通常是放在圣地的边缘,远离正被治疗者。穆乔纳并不强调这些幽灵被驱逐的地位,相反,他总是让人注意到,尽管生前有过失,这些幽灵仍然有权利得到食物。“因为难道他们曾经不是像我们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吗?邪恶存在于心中(字面意义为‘肝脏'),很少人能够改变他们天生的心。我们不是想要阿伊科基科基去危害活着的人,但是一旦他们生活在村子里,他们就是我们的亲戚同族。”其他恩登布人在其阐释中也指出了这种仪式安抚的特征;穆乔纳则对名声不光彩的逝者表示同情怜悯。假如不是因为他自己不得不在正式社会的边缘流浪,他怎么能感受到与被社会鄙视、摒弃的人的友情呢?

在我们的“研讨会”中,穆乔纳很少会背叛他的宗教职业的情感基础。在我们讨论象征意义时,一种新的、令人激动、充满智慧的研究方向已经在穆乔纳和我自己面前展开。当他在思忖着一个确切的解释时,他有着神似猛禽——鹰或者是鸢一样明亮、坚定的眼睛。看着他,我有时常常幻想他穿着长袍站在教授讲台上给台下的辩论评分时一定是泰然自若、习以为常的。他乐于把他潜意识中已经知道的、有关他自己的宗教的事情解释清楚。奇怪的命运转折给他带来了一位听众和他在村子里永远不可能遇到的怀有同样兴趣的同伴。在这种情形下,他凭自己的知识本身赢得了尊重。他在以前有过什么样的遭遇?他有可能再成为在他体验到对客观知识不可熄灭的渴望之前的那个人吗?

对于穆乔纳来说,无家可归的人特别容易怀有思乡之情。他有一个做过许多次的梦,为保持他讲话的原味儿,我逐字把它翻译出来。“我梦到了我出生和生活过的故乡恩亚姆瓦纳。我在母亲去世的地方。我梦见了那个村子,用栅栏围着以阻挡坏人突袭捕奴。我再一次看到了那里的溪流。似乎我现在正在那里散步。我交谈,我聊天,我跳舞。我的幽灵[姆维奴鲁——个人的生活原则]在梦中到那里了吗?”在这里穆乔纳理性的一面凸显,因为他接着讲道:“我发现了与很久以前相同的那个地方。但假如我真的去游览那个地方,树木可能已经长大,小草或许已经覆盖其上。那里会有一个栅栏吗?不,那只是一个回忆。”他悲哀地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卡”(意思是“唉”,带着一种时光易逝、世事无常的味道)。

穆乔纳似乎与母亲有着即使对恩登布人来说也异常亲密的关系。这种亲密关系源于穆乔纳被引介入多种宗教仪式的经历,它以三种方式呈现了出来。首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穆乔纳与母亲一起被接纳进某些初级的祭祀仪式,穆乔纳的母亲具有高级受礼者或者说是病人的位置——在恩登布仪式中个人必须首先患病才有资格学习如何去治病。其次,人们发现在其母亲去世后,对于穆乔纳来说,母亲至少会在一种仪式中成为了超自然痛苦的导因。在恩登布社会中,一个人的亲戚的幽灵会因许多原因对其进行惩罚,但通过惩罚,祸根可以变成福祉,因为举行抚慰逝者幽灵的仪式会给予病人进入部落祭祀仪式的权利,因此,痛苦就可以成为一种乔装下的祝福。第三,穆乔纳对母亲的依恋通过以下方式间接表现了出来,即穆乔纳死去的母方男性亲属一再困扰他,使他在一些仪式中获得专门知识,在这些仪式中妇女是禁止进入的,比如说狩猎仪式。

我与穆乔纳是一种工作关系,而非私人层面的关系;我们对彼此间的私事都保持着某种缄默。我没有直接问过有关他过去的问题,尤其是跟他奴隶出身有关的微妙问题。但是,我从他所说的对于他参加过的一些仪式所产生的长长遐想中,间接了解到了许多有关的事情。当然,偶尔穆乔纳也会突然信任我和温德逊,诉说一些最近正在使他烦恼的事情。然而,就像诗人的性格是在他的诗歌中体现出来的一样,大体上穆乔纳是以其对仪式的描述和解释,以及用来修饰这些描述和解释的手势、表情和习语的细微差别来对其性格进行自我表达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穆乔纳的仪式历史实则是其内心传记,因为在仪式中,他找到了深深的满足。

穆乔纳的母亲是很多种仪式的行家,因为恩登布人的奴隶制度并不将任何一个人排除在仪式的崇高之外。她还鼓励孩子去掌握仪式技能。穆乔纳曾经被引介进三种妇女的仪式,这些仪式是与治疗生殖系统紊乱有关的。其中的一个,恩库拉,主要用来治疗月经紊乱,此外也治疗性感缺失和不孕。其关键药物是我与穆乔纳第一次相遇时他曾向我提及的红色的穆库拉树。这里穆库拉树象征着生育之血或母性。此仪式是要安抚某位女祖先,这位祖先正使得病人的母亲之血渐渐枯竭,并且不能在其丈夫灌输的“生命之种”周围凝结。在恩库拉的秘传阶段,一棵穆库拉树被仪式性地砍倒,然后被雕刻成婴儿们的小雕像,这些小雕像都被敷上红色的药物,并被放进代表子宫的小圆葫芦中。然后这些葫芦护身符被给予患者,佩戴在装饰有红色羽毛的绳子上,直到她们生育“活泼可爱的孩子们”。

大约7岁时穆乔纳被引介入恩库拉仪式。穆乔纳的母亲是主要的病人。应母亲的要求,穆乔纳被给予了查卡·查库拉Chaka Chankula)的角色,这个角色通常由病人的丈夫或者其同母的兄弟担当,尽管有时候也可以由类分的“兄弟”或者“儿子”担任。这些选择背后的观念是,一个在其社会位置上被要求在法律和经济方面对患者提供支持帮助的男性应在仪式中担任某一角色,此角色象征着男性-女性关系中保护和负责任的方面。然而,实际上,病人让自己的儿子做查卡的情况的确很少见。

查卡的主要任务是在病人被巫医用药物洗过之后蹲伏其后,然后当患者在巫医扁平的收藏篮下面不停摇头的时候,引领病人后退到一个小屋,这个小屋位于病人自己的夫妇小屋的后面,是为施加困恼的幽灵建的。接下来查卡把她拉进小屋,两个人都背对出口。随后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并返回祭仪炉火处。当告诉我查卡源自克瓦卡kwaka),意为“接生一个孩子”,或者更准确地说,“当它落下时抓住它”的时候,穆乔纳显示出了对“语源”解释的兴趣——附带说一句,这是恩登布人中间一种非常普通的兴趣。

只有行过割礼的男性才能履行查卡的职责,因为未去包皮的人在祭仪上被认为是不纯净的。一个未去包皮的男孩儿就像月经期间的妇女,是乌纳布拉库突卡,“一个缺乏洁白的人”,纯净、好运和其他一些品质为“洁白”所拥有。此外,一个未去包皮的男孩代表社会性的不成熟,一个不孕的妇女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认为是不成熟的。正如穆乔纳解释的,“穆库拉恩库拉都源自库库拉ku-kula),意为‘长大成人或变得成熟。'当女孩儿有了初次月经之后,她就长大了一些。当有了第一个孩子时,她又长大了一些。这两个时候都与血液有关。当男孩被割去包皮后,他与其他一些已经被割去包皮的人坐在一个长长的穆库拉原木上——血液之树。他同样也长大了一些。”

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到恩库拉另外一个奇怪的特征,因为它很可能影响了穆乔纳作为一个巫医的职业生涯的发展。在查卡这一角色中,一个男人被看作一个助产婆,在穆乔纳这一例子中,他是他自己母亲的助产婆,这与严格的恩登布人的规范相抵触。恩登布的规范规定分娩中只有妇女可以为另外一个妇女接生。因为有许多亚卡Yaka,查卡的复数形式)成为了恩库拉仪式专家,并且这样的专家被认为能够治愈生殖系统紊乱,言外之意即为他们是精神意义上的接生婆。此外,人们认为恩库拉病人在祭仪中获得重生后,得以进入多产的成熟时期,亦拥有了生育能力。穆乔纳想通过医术和仪式——恩登布人所知道的仅有的两种方法——去帮助那些不幸的人,在其母亲的恩库拉仪式的早期教导中,他可能就已经找到了实现这一愿望的第一种渠道。(www.chuimin.cn)

尽管其举止中并无明显的女性特征,穆乔纳似乎在女性中间总比在男性中间要更自在一些。在我的记忆中,我仍然可以看到他在愉快地与卡宋达的姐姐闲聊,他们叽哩咕噜地聊着他们那个小世界中的种种是非。这位快乐的成熟女人很少把时间留给她诡计多端的兄弟,她经常因为这个兄弟对她的卑鄙言行而责骂他。为了其声誉,或许也可能是因为胆怯,据我所知,穆乔纳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编排卡宋达的话,而卡宋达自己则毫无顾忌地在背后对穆乔纳进行诽谤。我想,卡宋达的姐姐可能不只一次地以她专横的方式,保护这个弱小的巫医免受卡宋达含沙射影的暗讽。当然,卡宋达的姐姐是叫穆乔纳来为她施行卡雍谷仪式,我应该把这个仪式简短地描述一下,因为穆乔纳首次被引介该仪式是其发展中的一个转折点。穆乔纳可以说是个提瑞西阿斯式 [2] 的人物,因为他不但对于女性而且对于男性心理状态都有着相当的见识,尤其是在性和生殖方面。似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很认同于自己的母亲,甚至到说话也用女低音的程度。我曾经认识卡宋达村子里的一个年轻人,过去也常常以同样的方式模仿其母亲说话,直到他离开村子去欧洲的一个城镇工作。回来时,他拥有了一种浑厚的男中音,但在雄性化的过程中患了口吃。穆乔纳则从来没有丧失其尖锐震颤的音高。

穆乔纳在另一个重要的方面也与提瑞西阿斯类似,因为他不但是一个巫医而且还是一位占卜师。在这里我们能够再次看到穆乔纳的母亲对他的隐密影响。在穆乔纳母亲的一生中,她已经使得穆乔纳被引导进了至少四种仪式。在她去世后,穆乔纳认为她是作为一个幽灵来“以卡雍谷的方式”使他遭受折磨,并因此使他成为一个占卜师。卡雍谷是一个特定象征系列的名称,是施加这些象征的幽灵的名称,而且也是治愈受困者的仪式的名称。它有两种不同的形式,一种是要治疗疾病,另一种是在治愈病人的同时为使病人成为一位占卜师作准备。妇女可能会遭受卡雍谷的痛苦,也可以通过治疗仪式进行治疗,但是她们不能成为占卜师。但是,假如已经被治愈,她们可以在卡雍谷的后续过程中履行一些较为次要的仪式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穆乔纳的母亲曾经是一位卡雍谷巫医。

对于自己被引介进卡雍谷以及导致这一事件发生的一些事情,穆乔纳都有着异常清晰的记忆。当时他30出头,和他刚娶不久的妻子玛桑达居住在位于安哥拉边界处他继父的亲戚中间。很明显,大约正是在这个时期,他逃脱了奴隶制度的桎梏。当时有人把穆乔纳描述为一个有着针尖一样尖锐、头钉一样明亮的头脑的矮个儿家伙。他肯定已经养成了些许插科打诨的习惯以逢迎那些较为强势和出身显要的人们。对其社会来说,他肯定已经成为了智商天才般的人物,有时受到嘲笑,有时得到勉强的钦佩——但根本无法合群。

他告诉我说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遭受断断续续疾病的侵袭,“身体有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我发现呼吸困难,就像在用针刺胸脯一样,并且有时候感觉胸脯好像被自行车气筒充了气一样。”一位占卜师被请来咨询,他诊断说穆乔纳正在遭受卡雍谷疾病的侵袭。此外,他不只受到单个幽灵的骚扰,而且被三个来自坟墓中的幽灵所侵袭,这包括两个亲舅舅与父亲的幽灵。生病时,穆乔纳自己曾经梦到过他的一个叔叔,梦到过他的父亲。据穆乔纳的说法,这两个幽灵,都在极力纵恿他成为一位占卜师,因为他们以前从事过那种职业。穆乔纳还梦到过母亲,梦到过许多次。“她也来过,”他告诉我说,“但她身体那么虚弱,占卜师没有认出她。”总是要在宗教事务中突出自身命运的特别之处,这是穆乔纳的典型作风。是整群幽灵而不仅仅是一个祖灵,挑选他出来从事这个艰巨危险的职业。

在恩登布仪式中表达出来并反复灌输的价值观和态度在其对象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个性在祭仪的熔炉中,尤其是在涉及生命转折、严重的疾病,或者是——像我认为在穆乔纳的情况里那样——严重的精神紊乱的仪式中形成。因此,对穆乔纳的卡雍谷的一个阶段的描述以及穆乔纳对其的解释或许可以揭示人类的某些东西。

让我们倒退大约30年,在一个晦暗的黎明时分来到穆乔纳小屋外面用新木生起的、火焰摇曳的祭仪篝火旁。整个晚上穆乔纳都在被药物冲洗,合着卡雍谷鼓声的节奏痉挛地颤抖,这种鼓是他身体里的野蛮幽灵的一种玩具。在看到第一束微弱的曙光时分,大祭师——一位猎手占卜师,穆乔纳父亲的妹夫——带着一只红色的公鸡来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抓着鸡嘴和鸡爪在病人面前把公鸡举起来。如恩库拉和狩猎祭仪一样,卡雍谷是一个“红色”的仪式,充满了红色的象征,这些象征代表着杀戮、惩罚、巫术,并且通常代表着自然和社会秩序中暴力性的破坏。穆乔纳突然一阵痉挛,跳到公鸡上面,咬断鸡脖,将鸡头割下。鸡血喷涌而出,穆乔纳“在心口敲打着带血的鸡头以使心灵平静”。接下来,身材魁梧的巫医便命令将一只山羊斩首。山羊血喷到地面上,穆乔纳在羊血凝结处将其舔干。公鸡头被放在一根叫做穆内基的新削的木棒上,象征着仪式上的死亡和与祖灵的联系,这个木棒与祖先圣地所用的树木种类一样,祖先圣地就是用这种树的小树苗做成的树篱围起来的。现在太阳升起来了,医生拿着一把锄头、一杯山羊血、公鸡和山羊的心脏,以及各种各样“锐利的”东西,带领一队来自村庄的巫医进入矮树丛。他们走到一个叉路口,仍一直向前直行,而不是走任何一条路。他们发现了祭仪中主要的药材树,一种卡朴威菩树,在这一仪式背景中,它代表着成功前最初的磨难——在狩猎祭仪中,它也具有这层含义。他们向施加困扰的幽灵祈祷,然后在树脚下堆起一堆泥土,大致堆成一个带着腿和尾巴的鳄鱼的形状。接下来,他们把诸如一把小刀、一个剃须刀、一些针、一个手镯和一串珠子等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藏在土墩的下面、前方,后部和旁边。在把剃刀和针藏起来之前,大巫医要先用它们刺扎公鸡和山羊的心脏。然后他们带来鼓,击打出卡雍谷的节奏。

现在穆乔纳被领出村子来到泥堆的鳄鱼处,面向前方坐在它的“颈部”。巫医们就有关他为什么来到卡雍谷向其询问,穆乔纳给出被认为是适当的模式化的回答。接下来,他必须占卜每件东西都埋藏在什么地方。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在这方面非常成功,并且告诉我说他似乎知道每件东西都藏在哪里。当他每次回答正确的时候,他说,陪伴他来到圣地的女人们就颤声高声赞扬,“让我觉得很幸福。”突然,两个巫医飞奔离开,到村子把一些东西藏在那里。穆乔纳被领回家,在家里开始四处抽鼻子搜寻藏起来的东西。最后他说,“你们把一些东西以一位逝者的名义保存在了这里。”他走近穆内基木棒,抓起木棒旁边的泥土。他高声呼喊道,“逝者的名字叫恩卡依[‘小羚羊'],因为你把一只羚羊角藏在了这儿。”一个名叫恩卡依的人,他说,最近死在了村子里。然后,让人觉得是带着一丝炫耀,他向医生们解释说,有人怀疑“小羚羊-羚羊是一种灌木动物。动物住在灌木中,而人住在村庄里。”他对我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猎手们搜出藏在灌木中的动物,而占卜师们则搜寻出村子里人们的秘密事件。无论如何,据穆乔纳说,大巫医对此印象深刻,大声叫到,“这个人将成为一位真正的占卜师。”所有的人聚集在穆乔纳周围赞扬他,但他还必须付给巫医许多码布,他非常可怜地补充道。不过,他的疾病被治愈了。疾病很快就消失了。那些曾经给他带来痛苦折磨的祖灵们自此以后开始帮助他占卜,保护他远离邪恶和不幸。履行仪式后不久,他亲自去给一位有名的占卜师当学徒,学到了那个职业一些艰深的操作和解释方法,在以后的讨论中他继续对许多这些方法进行了描述。

穆乔纳对卡雍谷象征的阐释兼有传统的观念和自己的真知灼见:“公鸡代表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拂晓时分,公鸡开始报晓将人们唤醒。山羊同样也象征着苏醒,因为黎明时分当公羊追逐母羊的时候,公羊开始鸣叫,用叫声将人们吵醒。卡雍谷幽灵也把它抓到的人唤醒。它使他们发出一种像公鸡或是山羊一样嘶哑的呼吸声。”我本人曾经听到穆乔纳和其他的几位占卜师在平常交谈中发出一种深深的哮喘一样的喘息声。这被认为是他们体内的卡雍谷幽灵的声音。然后,卡雍谷给予其拥有者一种特殊的机敏,在充满巫婆与神秘的秘密黑夜之后给予其拥有者第一缕曙光的力量。

穆乔纳继续说道:“这是卡雍谷幽灵的力量,这力量使得一个人用牙齿咬死公鸡。它使一个人变得有些疯狂。当他战栗发抖的时候他感觉似乎是喝醉了酒或是患了癫痫。感觉好像突然被闪电击中肝脏,像被锄头柄打了一下,感觉好像两只耳朵被完全捂上了,似乎不能呼吸。他被阻塞住了。但当他杀死公鸡的时候他又被开通了。从被杀死的动物那里,他得到了苏醒,得到了机敏,因为他必须完全机警,从而成为一位占卜师并去探寻隐秘的事物。”各类感觉的孔道——耳朵、鼻孔、眼睛——在其仪式的抓捕过程中被阻塞住了;接下来受礼者经历了一次释放的体验,被开启了通往高度感知性的孔道。这里再次表现出与提瑞西阿斯之间奇怪的类似,因为那位希腊预言者在获得见识洞察力之前曾遭受目盲的打击。

途中穆乔纳说起了岔路口:

当人们来到一个岔路口,他们接下来必须确切地选择想要去哪里。那是一个选择之地。通常,他们已经预先知道要走的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知识。但占卜师穿过两条道路中间到达一个秘密的地方。他比其他人知道的要多。他有秘密的知识。

当巫医用针和剃刀刺扎公鸡和山羊的心脏时,他在表现病人的痛苦。病人一定不会再次感受到这种痛苦,因为这痛苦已经在公鸡和山羊的心脏中被经历过了。但是如果病人成为了一位占卜师,他会再次感受到体内那种刺戳的痛苦——在他占卜的时候。那是告诉他去查看突庞亚(tuponya)[被放在一个篮子里摇晃的各种象征物,这些东西的结合状态向占卜者显示出其委托人的疾病或坏运气的起因,或是告诉占卜师一个巫婆或男巫如何导致了某个人的死亡]。占卜师必定像针尖一样锐利,像刀子一样锋利。他的牙齿必定锋利无比,一口就能咬掉公鸡的头。他径直指向隐秘事物的要害。在卡雍谷里,鳄鱼代表着占卜,因为鳄鱼有许多像针一样锋利的牙齿。

一个占卜师能够通过卡雍谷捕捉到巫婆们,借助其牙齿的锋利,也借助他的占卜篮子。两者相得益彰。一个拥有卡雍谷的人会免受巫术之害。因此假如某个人试图对我施巫术,我的三个突雍谷[Tuyong'u,卡雍谷的复数]就会杀死那个巫婆。因为它们都是些可怕的幽灵。

我曾经努力去归纳出一些因素,这些因素对穆乔纳在恩登布社会中成为一个“边缘人”可能起了影响作用。他的奴隶出身、不起眼的外表、脆弱的健康状况、孩提时代追随母亲历经几个村子的事实,甚至他的智性之光,所有这些都使得他多少显得有些异于常人。他的特殊才能不能克服其社会边缘地位和精神失调的阻碍。但是,他却得以通过参与治疗仪式,特别是通过获得占卜师身份找到某种与社会融合的蹊径。对于这些,他的局外人特点是积极有益的条件。在一个祭仪背景中,他能够把自己与为名望和权力而进行的战争——这些战争损害了恩登布社会中的血族和村际关系——分离开来。恩登布人的仪式,像各地的仪式一样,倾向于维护一些具有最广泛的有效的凝聚能力的、更高的统合性的价值观。巫医占卜师通过参照人们普遍持有的信仰和价值观进行治疗和诊断,而这些信仰和价值观则超越了日常世俗社会的法律和习俗。因此穆乔纳在乡村生活中的异常软弱和脆弱特质竟摇身一变成了美德,在这里,对整个社会的维护被人们予以关注。

卡雍谷中口的攻击性的丰富象征意义强调了占卜师角色中一个非常不同的方面。既然穆乔纳通过担任这样的一个角色进行了如此多的储备积累,那么他的许多心态一定是由这一角色塑造出来的。在过去,占卜是个危险的行当。我曾经听说一些占卜师被其宣称为巫婆或男巫师的那些人的亲戚们射杀或刺死。此外,他们还必须通过一些极端的方式克服自身的巨大恐惧和内疚之情,从而作出一些决定——这些决定可能会通过烧死其同类的方式导致死亡的发生。从最轻微的程度讲,他们的职业可能使得他们必须当众宣称某人为女巫。除了占卜师之外没人会去做这些事情,因为就像在所有的社会中一样,恩登布人中间流行的礼节是社会交往应由友善和相互体谅所支配。只有占卜师能够公开揭露社会和平外表伪装下酝酿的憎恨,因为占卜师借由仪式而增强了力量,并且受到凶猛幽灵的佑护,这些幽灵在赋予占卜师洞察力的同时又使其遭受痛苦的折磨。

由此,有人觉得在预言中存在有无意识地对社会秩序复仇的一面。以穆乔纳的例子说,有人可能会推测在其小丑面具的伪装之下,在其表面的胆怯下面,他可能怀有着对那些在有秩序的社会集团中处于更加稳固地位的人的憎恨。这种憎恨可能本身就使他对血族关系和政治体系中的紧张关系具有某种洞察力。在村庄这个圈子之外,他永远能够比大多数人更清楚地看到村民的弱点和小毛病。他十足的客观性能够进一步增强他这种一般化的复仇情绪。然而,他自己可能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无意识的恐惧,担心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密谋策划了针对他的反报复活动。这种恐惧马上使得他在日常活动中变得谦恭、滑稽。通过装作胆怯的白痴,他贬抑了自己的力量,从而保护自己。此外,他的恐惧可能与他总是将其仪式任务合理地解释为是为社会谋福利这一事实有关。利他主义之花下面有时藏着扭曲的根。

穆乔纳在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妇女中间深受欢迎,但不为许多男人所喜欢,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例如,在他最小妻子的孩子——他曾经对每个人承认这个孩子不是他的骨肉——夭折的时候,许多村子的男人们都高兴地告诉我说他们怀疑是穆乔纳施了魔法使孩子死亡。这些诋毁通过一些暗示的话传到了穆乔纳那里,为了使岳父不相信这些人身攻击的说法,穆乔纳不辞麻烦地进行了一次远达几十英里的劳累旅行,去向岳父汇报孩子死亡的细节以及他所采取的治疗措施。他一回来就拉长面孔告诉我他们从他那里拿了15先令——对于一个村民来说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作为孩子死亡给其宗族所造成的损失的补偿。作为丈夫,穆乔纳对于孩子的幸福负有责任。穆乔纳说他们全然不考虑他曾经花过多少钱请一个占卜师来查明孩子的死因,以及请了一个草药医生来治疗。占卜师已经当着穆乔纳妻子的亲戚的面宣称了他在孩子的死亡这事上是清白的,并且也确实指认出一位属于穆乔纳妻子的宗族的重要头人为男巫师。如果穆乔纳在世俗事务中比较强硬的话,他或许会拒绝为一个非法的孩子进行补偿,或许会推脱责任。但是如事实上所发生的那样,每当他遇到既定权威的时候,他总是被迫去迎合确定的权威——否则就逃到另外一个地方搭建他的小屋。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例子,显示穆乔纳对于公众压力毫不反抗、屈服让步的倾向。与我共事大约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穿着一套白色粗布质料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那套衣服是用我赠与的礼金买来的。我后来得知,他颇为自豪地告诉每个人,那套衣服是其儿子芬纽尔·穆乔纳送给他的。的确,贫穷的穆乔纳经常努力要给人一种芬纽尔实际上更孝顺的印象。很快人们便发现,芬纽尔只是使得他的父亲与衣服卖主联系上,但并没有给他买衣服的钱。我们的讨论结束之后,校长温德逊伤心地对我说,“那套精美的衣服会使每个人嫉妒,因为人们会意识到你付给他了很高的报酬,而我们恩登布人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民族。”

果真,几天后穆乔纳穿着他惯常穿的卡其布旧衣服来到我们这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他回答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能在一起谈论风俗习惯的事情了。难道你听不见人们正在村社屋里愤怒地嚷嚷?在我来这里的路上经过村子的时候,他们正在大声说话,我听到他们说我在泄露我们[部落的]秘密,还说我在教你巫术。”听到这些,我很难过,觉得受到了一些伤害,因为我与村民的关系长期以来似乎一直非常友好。我如此对穆乔纳说,穆乔纳继续说道,“不,那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至多也只是极少数的本村村民这样说——而是其他村子的人听到在村社屋里讨论的内容后所说的话。但这个村子里的人,尤其是有一个人——我不指其名——说我只是在对你撒谎。在我来之前,他们说,你听到的是关于我们仪式典礼真实的事情,而如今你听到的只是一派胡言。但我发现有一件事很令人惊奇。村子的人说我是一个骗子,陌生人说我在泄露秘密。他们[不喜欢我]的理由并不一致,但他们却相互认可!”我知道是卡宋达称穆乔纳是一个骗子,因为他经常如此向我妻子暗示,但穆乔纳过于礼貌或是过于圆滑而并不这样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我和卡宋达是长期的好朋友。

当温德逊听到这个令人难过的事情时,他的表情黯淡下来,并且变得很急躁,我猜测当他应对一些难以管教的学生时经常会这样。“我必须与这些人中的一些人谈一下,”他说。“他们多数人有孩子在我学校。”他转而对穆乔纳说,“别去管这些惹是生非的人。他们不会再继续说什么的。”他们是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温德逊不仅仅作为一位正直的人被深深尊重,而且其命令能够得到有效的支持认可。作为村子里的校长,他能够推荐或不推荐孩子去那遥远的传道所接受中学教育。赞比亚的非洲村民充分意识到接受良好的教育是黑人所能达到的向上社会流动的一条关键途径之一。假如这位校长在某些孩子是否向上发展的两可情形下,过于在意某些顽劣行为的话,他很可能会提交一个相反的报告。我认为温德逊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温文尔雅、热心,并且他并不是一个刻薄无情的人,他会在一些适当的场合作一个暗示,说穆乔纳不该再次受到烦扰,这个暗示起到了相当好的平定效果。

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温德逊变得非常喜欢穆乔纳。起初,对于穆乔纳的“异教信仰”他常常表现出某种冷静,近乎于轻蔑,但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开始钦佩这个小人物的智慧以及对于事物复杂性的理解力。再后来,温德逊开始对穆乔纳给我们阐释的象征系统的丰富和震撼力引以为傲。他会对穆乔纳朴素才智的不时的闪光而发出表示挚爱的吃吃的笑。

当我们在一个令人费劲的主题伊哈姆巴上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个这样的智慧之光终于来临。用具体化的语言来表述的话,伊哈姆巴就是一个死去猎手的上颚前门牙镶嵌在一个招致此猎手不快的人的身体里。那颗牙齿是通过一个宗教仪式的程序移走的,这个程序包括病人及其村子里的亲戚对于他们相互的怨恨所作的忏悔,还包括生者因在心中忘记猎手祖先而作的悔罪表示。只有在“怨恨已经被发现”以后,那颗牙齿才会停止“咬”受害者,并且让某个牛角拔罐给逮住,这些牛角是由医生的主要助手贴在病人的背上的。大约两个小时后,穆乔纳在他的硬木凳子上变得坐立不安。我充满了探询的兴趣,以致变得疏忽粗心,忘了把他常用的垫子给他。终于,他大声说道,“你一直在问我伊哈姆巴去了哪里,喏,现在我屁股里有一个伊哈姆巴。”我默默地把他的垫子递给他。还不只是如此。过去当我们讨论得非常高兴的时候,中间偶尔会抽一只香烟。今天我甚至忘了递过去黄包的“贝尔歌思”。因此,穆乔纳说道,“我另外还有一个伊哈姆巴。”“那个是什么?”“所有伊哈姆巴中最狂烈的,酗[也就是吸的意思]烟草的伊哈姆巴。”像一个真正的专业人士一样,穆乔纳能就有关他的技艺说些无伤大雅的双关妙语。

通常穆乔纳都会很严肃认真地对待伊哈姆巴信仰这件事情。他说他曾经被治疗过至少八次,从一个使他关节疼痛的伊哈姆巴那里被解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那些医生都是些江湖骗子——想要用一只猴子的牙齿欺骗他——更有可能是因为“未知的怨恨”,所以伊哈姆巴仍然在困扰着他。令他感到满意的是,几次预言已经确认伊哈姆巴来自其母亲的一个兄弟,许多年前当他母亲的这个兄弟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就被卢巴的奴隶袭击者抓走了。后来,他母亲得知她的兄弟已经在卢巴兰达成为了一位著名的猎手,并且成了有钱的人,他在那儿已经赎回了自由,但母亲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穆乔纳认为他对于其母系亲族怀有永远的怨恨。或许是因为他不是被抓去的而是被他们卖身为奴——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之后谁还能说得清楚呢?穆乔纳正在因为他这种怨恨而遭受折磨。因为没有人能够查明这种怨恨是什么,他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从咬人的、蔓延的伊哈姆巴中治愈过来了。难道我们看不出这是穆乔纳自身状态的折射吗?他是不是因母亲使他背上奴隶桎梏的沉重负担而对母亲抱有无意识的怨恨——这种怨恨由母亲未识的兄弟来替代担负了?难道他就没有过幻想,即使一个奴隶也能够变得伟大,就大家传说的他舅舅那样?无论如何,在穆乔纳对伊哈姆巴信仰的表述中,他似乎觉得自己处于某种无可救药的痛苦折磨的紧紧控制之中,觉得他的病就是他自己本身。尽管患病所经历的苦楚使穆乔纳成为了许多治疗仪式中的一个巫医,但他一直没能成为一位伊哈姆巴行家。我们可以设想,这一难以治愈的疾病对于穆乔纳来说,代表着他对自身的奴隶出身以及不真正“属于”任何一个温暖的小乡村共同体的懊恼对其精神永远的咬噬折磨。

没有人能够对另一个人的整个人格作出公平评判。我已经暗示过在穆乔纳的内心中有一口对社会无意识的痛恨和渴望对其进行报复的深井,这个社会没有给穆乔纳提供一个与其能力相应的世俗职位。然而小人物有大智慧。他非常敏感地意识到了许多人对他抱有的潜藏的嘲笑和怨恨。尽管他智力很高但并非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总的来说,他仍旧努力言行谦恭仁慈;并且对病人充满同情。在我们的长期协作中,穆乔纳对于他自己社会宗教价值观的认识达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客观程度。我不知道他的观点是否被我们三个人的讨论大大地改变了。我所知道的是在我要离开——很可能是永久离开——他们的国家之前不久,他来看我,我们在一起表面上高兴地畅饮。过了一会儿,他沉默下来,然后说到,“当你的汽车在凌晨出发的时候,不要希望会看到我在旁边。在某人去世的时候,我们恩登布人不会高兴,我们会有一个哀悼的仪式。”据我对穆乔纳的了解,我禁不住觉得他并非仅仅为失去一个朋友而难过。令他感到伤心的是他不能再把他的思想传达给任何一个能够理解这些思想的人了。这位哲人先生会不得不返回到一个只能使他成为一个“巫医”的世界。这是否便是某种类型的死亡呢?

[1] 首次发表于《与人为伴》(In the Company of Man),J.卡萨格兰德(J.Casagrande)编(New York:Harper Bros.,1959)。

[2] 提瑞西阿斯(Tiresias),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个目盲的先知。他既做过男人,也做过女人。——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