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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田的人生:思想的钟摆,死亡与性的艺术影响

【摘要】:保田的人生你在干吗?几天后保田蹬着自行车出现在我的家中,他送来了放大到近二十寸的照片,还镶在相框里。保田从小就桀骜不驯,小学三四年级时他再也无法忍受课堂上的刻板的教育方式,毅然决然地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了。保田是几年后才与家人重新联系上的。保田的雕刻与绘画艺术自始至终围绕着两大主题:死亡与性。保田深沉地瞥了我一眼:是的,那次的印象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一直觉得太神秘了。

保田的人生

你在干吗?

看书,我说。

你在我家说过什么?你说我的屋子安排得有味道?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保田的声音与十多年前相比较,温和亲切多了,那时他有些跟自己较劲,有些焦虑,有些愤世嫉俗,有些胸中自有豪情万丈而又无从淋漓尽致地得以展现而感到的压抑与愤懑;那时的他,常常在大夏天夜以继日地光着膀子做着他心爱的木雕艺术,画着他独树一帜的绘画。当我们为此发出声声惊叹时,他会皱着眉头叹口气,粗气嘎气地来上一句:不好!还带着点拖沓的长音。

我们大概有十年没见了。他迁居之后我就失去了他的消息,那时他不装电话,没有手机。我根本找不到他。

这不怪我,这要怪保田,他曾以为我在圈子里如鱼得水,他以为我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王斌了——为此我挺生气:你真不了解王斌,我对他说。他笑了,我们这不又见着了吗,我不是开车专门来看你了吗?那天我发现,保田微笑起来显得格外慈祥与安然,与过去的他大相径庭,好像变了一个人。

但这个人仍是李保田,只不过不再像过去那么愤激了,而是可以安然处世,心态亦开始变得平和。他的这种变化让我吃惊,但我没言声。

我太了解保田了。我们初次见面是在安徽黟县《菊豆》的拍摄现场,那时我就知道原定的男主角到现场后发现演技不灵,临时易主——换上了李保田。

关于保田,在此之前艺谋就坚持要用他,而我们几个人看了备选人的录像后一致认为保田年龄显得太大,形象亦欠缺,艺谋当时勉强尊重了主创的意见,可到临了,男主角最终还是转到了保田身上。

那天晚上保田穿着一身褐色的农民装,加上他一脸的皱褶,带着颇具沧桑感的泥土气息,让我觉得他真像一位农民大叔。后来我才知,他一进剧组就披上这身衣物,再也没脱下,是为了进入他饰演的杨青山这一角色。

我当时是与《菊豆》的编剧刘恒一起到达拍摄现场的。当天晚上我们拜访了保田。印象中,他这人有些闷,不爱言声,但能感受到来自他体内的热情。我们很快聊起了文学,他的兴致突然变得高昂了起来,谈兴甚浓,以致令我惊讶。听得出来他的文学造诣颇深,读书甚广。

晚上刘恒与保田住一个房间。我记得刘恒找来了一根小细棍,说:如果我晚上打呼噜你就用它杵我。保田侧身看了看,淡然一笑:不用,我晚上睡得死,不用了。

《菊豆》拍完后的一天,他联系我与刘恒,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公园拍照。我们会齐后兴致勃勃地就拍上了。记得那天他让我俩分别坐在假山上,他觑着眼瞄了半天,然后让我们放松,保持平日里的表情。

几天后保田蹬着自行车出现在我的家中,他送来了放大到近二十寸的照片,还镶在相框里。我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心里有一丝喜悦——那是保田眼中的我,头发浓密而漆黑,覆盖在我的前额,向左边一溜儿撇去,目光则凝视着前方,有一丝向往与企盼,神情则是淡定的。

好吗?他笑着问,底片就不给你们了,我自己留着,将来办我的摄影展时我要拿出去。

从那以后只要保田没上戏,我便会找他聊天,或者他蹬上他的山地车跑来找我。在其中的一次交流后,我送他出门。他推着车,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们三个好朋友都要做最牛的人,你是牛气的批评家,刘恒是牛气的作家,我呢,做一个牛气的演员。记得我听后仰天大笑,觉得那种愿望于我委实过于遥远了。

有一天,保田与我随意地聊起了他的经历,我听后吓了一跳,没料到他的经历竟然如此坎坷,一波三折,真像在听一个非现实的传奇故事。

保田从小就桀骜不驯,小学三四年级时他再也无法忍受课堂上的刻板的教育方式,毅然决然地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了。

那时他住在父亲所属的军营里,部队营地附近总有一个戏班子偶尔出现在村头演上几折戏曲。他爱看,渐渐地就着了迷,甚而迷恋戏班之人的流浪生活,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坐着看完戏后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就走了,从此,开始了他的戏曲人生。他没有告诉家人,虽然他所在的戏班子离家并不太远(就在县城),他决心要混出个人样儿来再说,否则没脸见父母。

可是那时正好赶上灾荒之年,一九六○年左右,大批的人在饥饿中死去,他的师傅,就在他的眼前断了最后一口气。(www.chuimin.cn)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师傅一点点地断气的,心里有一种恐惧,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意识到了死亡的阴影,保田说。在保田随后的艺术作品中可以见出那次死亡阴影对于他的影响,那层浓重的阴影始终环绕着他,挥之不去,亦成就了他后来的艺术生涯。

他开始动摇了,想到了回家。但他还是挺了过来。可是饥饿在袭扰着他,他的身体开始出现浮肿,皮肤惨白得发亮,人亦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他知道,死神开始向他招手了。

县里的领导知道了这一消息,可怜这些走四方的艺人,赏赐了他们一袋黄豆。奄奄一息的保田无力地从剧团领导手中接过了一小把黄豆,一口就吞了下去。

就是那把黄豆救了我,保田笑着说。在我的感觉中,那天他就像在说一件别人经历过的故事。

保田是几年后才与家人重新联系上的。那时,他的父母已然认定他们的调皮捣蛋的儿子早已不在人世了。但他浪迹天涯的生活从此没有再改变过。“文革”中他去了一家话剧团,还荣升至副团长的“高位”,小说家王安忆就在那个剧团待过,保田那时还偷偷地借给她看各种被视为禁书的世界名著。

保田的雕刻与绘画艺术自始至终围绕着两大主题:死亡与性。至于性之主题,也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在五岁多时,他常去医院给上班的母亲送饭。医院的墙上贴满了各种男女形体的图式表。当他第一次目睹了女性胴体的图片时,幼小的心灵被震撼了。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磁场在吸引他,锁住了他的目光。他在好奇,为什么女性的裸体器官竟是这样的,跟自己的完全不同。

那时你真的只有五岁吗?我问。

是的,五岁,我印象很深。保田严肃地回答我。

哦,那时你那么小,居然就会有这种感受!

保田深沉地瞥了我一眼:是的,那次的印象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一直觉得太神秘了。

每次去保田的新家,总见他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现在的屋子与“昨日”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十多年前他住在十五平方米的小屋里,亦是整洁的,东西那么多——书、木雕,各种物件,满满当当,却依然一丝不苟各归其位,那时我就向他表示了我的佩服——善于收拾家当。

现在他的屋子已经有一百六十平方米了。我问,谁帮你收拾的?他反而惊讶地看着我:还有谁?我自己呀!

这么大的空间,又有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收拾?

不懂生活吧,他笑着数落了我一句,每天收拾一间屋呗,这也是锻炼身体,平时我们活动不多,这样动动挺好。

保田的锻炼还有一绝,他从不看电视,只是晚间十点时看看新闻,但亦非正经看,而是只让出现电视画面,但声音却是由他的音响发出的交响乐,他开始跟着旋律指挥,大弧度地指挥,起码四十分钟。

然后会出一身汗,痛快!保田说,这是我的身体锻炼。

保田很快又要出发了,这次他要在一部戏里饰演一名戏曲艺术家。戏曲在中国是一个正在走向衰亡的艺术,他说他为此而哀伤。保田在读“中戏”之前,自己就是一名戏曲艺人,眼下的这部戏,他极为重视,从剧本阶段就开始参与了,谈到剧情时,他兴致勃勃,情绪高亢。

这就是我的好朋友李保田,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富有理想与情操的人,一个在艺术上永不知足且勇于进取的人,而且是一个孤独、坚守而又清高的人,一个远离喧嚣的演艺圈寂寞而又自得其乐的人。

2010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