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存先生1904年出生于河北的一个农民家庭,他的大哥会拉胡琴,还当过吹鼓手;他的二哥会吹奏笛子,并且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笛子的启蒙老师。冯先生的代表曲目主要有《喜相逢》《五梆子》《放风筝》等。冯子存先生对其进行改编,通过民间常用的变奏手法,表现了一对情人依依惜别和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心情,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2023-10-17
作为近代社会新因素的下层市民文艺和上层浪漫思潮,在明末发展到极致后,遭受了本不应有的挫折。历史的行程远非直线,而略一弯曲却可以是百十年。李自成的失败带来了满清帝国的建立,落后的少数民族总是更易接受和强制推行保守、反动的经济、政治、文化政策。资本主义因素在清初被全面打了下去,在那几位所谓“雄才大略”的君主的漫长统治时期,巩固传统小农经济、压抑商品生产、全面闭关自守的儒家正统理论,成了明确的国家指导思想。从社会氛围、思想状貌、观念心理到文艺各个领域,都相当清楚地反射出这种倒退性的严重变易。与明代那种突破传统的解放潮流相反,清代盛极一时的是全面的复古主义、禁欲主义、伪古典主义。从文体到内容,从题材到主题,都如此。作为明代新文艺思潮基础的市民文艺不但再没发展,而且还突然萎缩,上层浪漫主义则一变而为感伤文学。《桃花扇》、《长生殿》和《聊斋志异》则是这一变易的重要杰作。
从文学角度看,《桃花扇》在构造剧情、安排场景、塑造人物、反映生活的深广度方面,以及在文学语言上,都达到极高水平。虽以男女主人翁的爱情故事为线索,它的主要内容和意义明显并不在此。沉浸在整个剧本中的,是一种极为浓厚的家国兴亡的悲痛感伤。所以在当时演出时,就有“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炧酒阑,唏嘘而散”(《桃花扇本末》)的记述。但它又并不停留在家国悲痛中,而是通过一姓的兴衰、朝代的改易,透露出对整个人生的空幻之感。这种人生空幻感,我们并不陌生,在第八章讲苏轼时便已强调说明过。但后来或由于抵抗少数民族的入侵(如南宋的陆游、辛弃疾),或由于处于展望春天到来的憧憬时代(如上述的明代浪漫思潮),它们没有得到充分发展。只有当历史发展受到严重挫折,或处于本已看到的希望顷刻破灭的时期,例如在元代和清初,这种人生空幻感由于有了巨大而实在的社会内容(民族的失败、家国的毁灭),而获得真正深刻的价值和沉重的意义。《桃花扇》便是这种文艺的标本。作为全剧结尾的一套哀江南是它的主题所在:
〔哀江南〕〔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桃,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饱,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固然是家国大恨,也正是人生悲伤。沧海桑田,如同幻梦;朱楼玉宇,瓦砾颓场。前景何在?人生的意义和目标是什么?一切都是没有答案的渺茫,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于是最后归结于隐逸渔樵,寄托于山水花鸟……。
与《桃花扇》基本同时的《长生殿》的秘密,也在这里。关于《长生殿》的主题,一直有分歧和争议。例如杨、李爱情说,家国兴亡说,反清意识说等等。其实,这些都不是《长》剧客观主题所在。《长生殿》的基本情调,它给予人们的审美效果,仍然是上述那种人生空幻感。尽管外表不一定有意识地要把它凸现出来,但它作为一种客观思潮和时代情感,相当浓厚地渗透在剧本之中,成为它的基本音调。
很有意思的是,这种人生空幻的时代感伤,甚至也可以出现在纳兰词里。就纳兰词的作者本人说,皇室近亲,贵胄公子,少年得志,世代荣华,身为满人,不应有什么家国哀、人生恨,然而其作品却是极其哀怨沉痛的: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www.chuimin.cn)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捣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雨余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
北宋而后,大概还没有词家达到过这种艺术境界。这种对人生、对生活的厌倦和感伤,这种百无聊赖,一切乏味的心情意绪,虽淡犹浓,似轻还重。“不知何事萦怀抱”,应该说,本没有也不会有什么痛苦忧愁,然而却总感风雨凄凉,不如还睡,是那样的抑郁、烦闷和无聊。尽管富贵荣华,也难逃沉重的厌倦和空幻。这反映的不正是由于处在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里,处在一个表面繁荣平静、实际开始颓唐没落的社会阶级命运中的哀伤么?“一叶落而知秋”,在得风气之先的文艺领域,敏感的先驱者们在即使繁华富足、醉生梦死的环境里,也仍然发出了无可奈何的人生空幻的悲叹。这其实也正是一种虽看不见具体内容却仍有深广含义的“有意味的形式”,内容已积淀、溶化在情感形式中了。在美学理论上,王渔洋的神韵说风靡一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这个时代这种潮流的侧面曲折反映[2]。
因此,更不说归庄《万古愁》等抒情散曲了。包括蒲松龄短篇小说《聊斋志异》的美学风格,也可以放在这个感伤文学的总思潮中去考察和研究。《聊斋》是用明代市民文艺截然相反的古雅文体写成,它的特征也是与上述市民文艺的现实世俗生活相对立的幻想狐鬼故事。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曲折离奇的浪漫中却具有某种感伤意绪。有人说,《聊斋》一书,“观其寓意之言,十固八九,何其悲以深也”。(《聊斋志异》跋二)也如作者所自云:“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聊斋自志》)所悲的,主观上也许只是科场失意,功名未就,老死牖下,客观上其作品中的感伤却仍然充满了那个时代的回音。正因为人世空幻,于是寄情于狐鬼;现实只堪厌倦,遐想便多奇葩。《聊斋》中荒唐的生死狐鬼故事,已不复是《牡丹亭》的喜剧氛围,毋宁带着更多悲剧气氛。这种深刻的非自觉性的“悲以深”的感伤意识,构成了聊斋浪漫故事的美丽。这不是用“愤世嫉俗”之类所能简单解释的。
此外,不同于《牡丹亭》、《西游记》那么快乐和单纯,《桃花扇》、《长生殿》和《聊斋志异》这批作为戏曲、小说的感伤文学的另一特征,是由于它们或痛定思痛或不满现实,对社会生活面作了较广泛的接触、揭露和讽刺,从而具有远为苦痛的现实历史的批判因素。这正是它们走向下一阶段批判现实主义的内在倾向。
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这就是明清文艺思潮三个不同阶段,这是一条合规律性通道的全程。在第三阶段(乾隆),时代离开解放浪潮相去已远,眼前是闹哄哄而又死沉沉的封建统治的回光返照。复古主义已把一切弄得乌烟瘴气麻木不仁,明末清初的民主民族的伟大思想早成陈迹,失去理论头脑的考据成了支配人间的学问。“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那是多么黑暗的世界啊。像戴震这样先进的思想家也只能以考据名世,得不到人们的任何了解,他自己视为最重要的哲学著作——痛斥宋儒“以理杀人”的《孟子字义疏证》,连他儿子在编集子时也被排斥在外,视为无足轻重。那是没有曙光、长夜漫漫、终于使中国落在欧洲后面的18世纪的封建末世。在文艺领域,真正作为这个封建末世的总结的,要算中国文学的无上珍宝《红楼梦》了。
关于《红楼梦》,人们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大概也还有万语千言要说,因此,本书倒不必给这个说不完道不尽的奇瑰留更多篇幅。总之,无论是爱情主题说、政治小说说、色空观念说,都似乎没有很好地把握住上述具有深刻根基的感伤主义思潮在《红楼梦》里的升华。其实,正是这种思潮使《红楼梦》带有异彩。笼罩在宝黛爱情的欢乐、元妃省亲的豪华、暗示政治变故带来巨大惨痛之上的,不正是那如轻烟如梦幻、时而又如急管繁弦似的沉重哀伤和喟叹么?因之,千言万语,却仍然是鲁迅几句话比较精粹:
……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3]
这不正是上述人生空幻么?尽管号称“康乾盛世”,这个社会行程的回光返照毕竟经不住“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内在腐朽,一切在富丽堂皇中,在笑语歌声中,在钟鸣鼎食、金玉装潢中,无声无息而不可救药地垮下来、烂下去,所能看到的正是这种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糜烂、卑劣和腐朽,它的不可避免的没落败亡。严峻的批判现实主义于是成熟了。“与前一阶段市民文艺的现实主义对富贵荣华、功名利禄的渴望钦羡恰好对照,这里充满着的是对这一切来自本阶级的饱经沧桑,洞悉幽隐的强有力的否定和判决。这样,创作方法在这里达到了与外国19世纪资产阶级批判现实主义相媲美的辉煌高度,然而也同样带着没有出路、没有革命理想、带着浓厚的挽歌色调。”[4]《儒林外史》也是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它把理想寄托在那几个儒生、隐士的苍白形象上,如同《红楼梦》只能让贾宝玉去做和尚解脱在所谓色空议论中一样,这些都正是《桃花扇》归结为渔樵的人生空幻感的延续和发展。它们充满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苦痛、悲伤和求索。但是,它们的美学价值却已不在感伤,而在对社会生活具体地描述、揭发和批判。《红楼梦》终于成了百读不厌的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到这里达到了一个经历了正反合总体全程的最高度。与明代描写现实世俗的市民文艺截然不同,它是上层士大夫的文学,然而它所描写的世态人情、悲欢离合,却又是前者的无上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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