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本为文人士大夫所垄断的绘画艺术中,也经历了这种接近平行的思潮演变,只是其具体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仇实际也可代表相当于市民文艺的绘画。徐渭可说是明中叶以来的浪漫思潮在绘画领域的集中代表。到明末清初,遭受国破家亡和社会苦难之后,以朱耷、石涛等为代表的绘画则转入了另一个阶段。明清工艺由于与较大规模的商品生产和手工技艺直接相联,随着社会中资本主义因素的出现和发展,它们有所发展。......
2024-01-10
艺术与经济、政治经常不平衡。如此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魏晋风度却产生在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因此,有相当多的情况是,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深埋着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这一点鲁迅也早提示过。
如本章开头所说,这个历史时期的特征之一是频仍的改朝换代。从魏晋到南北朝,皇帝王朝不断更迭,社会上层争夺砍杀,政治斗争异常残酷。门阀士族的头面人物总要被卷进上层政治漩涡,名士们一批又一批地被送上刑场。何晏、嵇康、二陆、张华、潘岳、郭璞、刘琨、谢灵运、范晔、裴……,这些当时第一流的著名诗人、作家、哲学家,都是被杀戮害死的。应该说,这是一张相当惊人的名单,而这些人不过代表而已,远不完备。“广陵散于今绝矣”,“华亭鹤唳不可复闻”,留下来的总是这种痛苦悲哀的传闻故事。这些门阀贵族们就经常生活在这种既富贵安乐而又满怀忧祸的境地中,处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争夺之中。“常畏大网罗,忧祸一旦并”(何晏),“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嵇康),是他们作品中经常流露的情绪。正是由于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使他们的人生慨叹夹杂无边的忧惧和深重的哀伤,从而大大加重了分量。他们的“忧生之嗟”由于这种现实政治内容而更为严肃。从而,无论是顺应环境、保全性命,或者是寻求山水、安息精神,其中由于总藏存这种人生的忧恐、惊惧,情感实际是处在一种异常矛盾复杂的状态中。外表尽管装饰得如何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却更强烈地执着人生,非常痛苦。这构成了魏晋风度内在的深刻的一面。
阮籍便是这类的典型。“阮旨遥深”(刘勰),“虽然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是隐而不显的”(鲁迅)。阮籍82首咏怀诗确乎隐晦之至,但也很明白,从诗的意境情绪中反映出来的,正是这种与当时残酷政治斗争和政治迫害相密切联系的人生慨叹和人生哀伤: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感伤、悲痛、恐惧、爱恋、焦急、忧虑,欲求解脱而不可能,逆来顺受又不适应。一方面很想长寿延年,“独有延年术,可以慰吾心”,同时又感到“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延年又有什么用处?一方面,“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痛恶环境,蔑视现实,要求解脱;同时,却又是“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现实逼他仍得低下头来,应付环境,以保全性命。所以,一方面被迫为人写劝进笺,似颇无聊;同时又“口不臧否人物”,极端慎重,并且大醉60日拒不联姻……。所有这些,都说明阮籍的诗所以那么隐而不显,实际包含了欲写又不能写的巨大矛盾和苦痛。鲁迅说向秀的《思旧赋》是刚开头就煞了尾,指的也是这同一问题。对阮籍的评价、阐解向来做得不够。总之,别看传说中他作为竹林名士是那么放浪潇洒,其内心的冲突痛苦是异常深沉的,“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便是一再出现在他笔下的诗句。把受残酷政治迫害的疼楚哀伤曲折而强烈地抒发出来,大概从来没有人像阮籍写得这样深沉美丽。正是这一点,使所谓魏晋风度和人的主题具有了真正深刻的内容,也只有从这一角度去了解,才能更多地发现魏晋风度的积极意义和美学力量之所在。
魏晋风度原似指一较短时期,本书则将它扩至晋宋。从而陶潜便可算作它的另一人格化的理想代表。也正如鲁迅所一再点出:“在《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陶潜的超脱尘世与阮籍的沉湎酒中一样,只是一种外在现象。超脱人世的陶潜是宋代苏轼塑造出来的形象。实际的陶潜,与阮籍一样,是政治斗争的回避者。他虽然没有阮籍那么高的阀阅地位,也没有那样身不由己地卷进最高层的斗争漩涡,但陶潜的家世和少年抱负都使他对政治有过兴趣和关系。他的特点是十分自觉地从这里退了出来。为什么这样?在他的诗文中,响着与阮籍等人颇为相似的音调,可以作为答案:“密网栽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等等,这些都是具有政治内容的。由于身份、地位、境况、遭遇的不同,陶潜的这种感叹不可能有阮籍那么尖锐沉重,但它仍是使陶潜逃避“诚足贵”的“荣华”,宁肯回到田园去的根本原因。陶潜坚决从上层社会的政治中退了出来,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农村生活的饮酒、读书、作诗上,他没有那种后期封建社会士大夫对整个人生社会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对人生、生活、社会仍有很高的兴致。他也没有像后期封建士大夫信仰禅宗、希图某种透彻了悟。相反,他对生死问题和人生无常仍极为执着、关心,他仍然有着如《十九首》那样的人生慨叹:“人生似幻化,终当归虚无”;“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尽管他信天师道[16],实际采取的仍是一种无神论和怀疑论的立场,他提出了许多疑问:“夷投老以长饥,回早夭而又贫……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总结则是,“苍昊遐缅,人事无己,有感有昧,畴测其理”。这种怀疑派的世界观人生观也正是阮籍所具有的:“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这些魏晋名士们尽管高谈老庄,实际仍是知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老庄(无神论)并不能构成他们真正的信仰,人生之谜在他们精神上仍无法排遣或予以解答。所以前述人生无常、生命短促的慨叹,从《十九首》到陶渊明,从东汉末到晋宋之后,仍然广泛流行,直到齐梁以后佛教鼎盛,大多数人去皈依佛宗,才似乎解决了这个疑问。
与阮籍一样,陶潜采取的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但只有他,才真正做到了这种退避,宁愿归耕田园,蔑视功名利禄。“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不是外在的轩冕荣华、功名学问,而是内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以累己的生活,才是正确的人生道路。所以只有他,算是找到了生活快乐和心灵慰安的较为现实的途径。无论人生感叹或政治忧伤,都在对自然和对农居生活的质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陶潜在田园劳动中找到了归宿和寄托。他把自《十九首》以来的人的觉醒提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提到了寻求一种更深沉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从而,自然景色在他笔下,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兴趣的一部分。“蔼蔼停云,濛濛时雨”;“倾耳无希声,举目皓以洁”;“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春雨冬雪,辽阔平野,各种普通的、非常一般的景色在这里都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而表现得那么自然、质朴。与谢灵运等人大不相同,山水草木在陶诗中不再是一堆死物,而是情深意真,既平淡无华又盎然生意:
时复墟里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益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这是真实、平凡而不可企及的美。看来是如此客观地描绘自然,却只有通过高度自觉的人的主观品格才可能达到。
陶潜和阮籍在魏晋时代分别创造了两种迥然不同的艺术境界,一超然事外[17],平淡冲和;一忧愤无端,慷慨任气。它们以深刻的形态表现了魏晋风度。应该说,不是建安七子,不是何晏、王弼,不是刘琨、郭璞,不是二王、颜、谢,而是他们两个人,才真正是魏晋风度的最高优秀代表。
【注释】
[1]本书采魏晋封建说。
东汉即有门阀,并开始垄断政权,“天下士有三俗,选士而论族姓阀阅,一俗”(仲长统《昌言》),“贡荐则必阀阅为前”(王符《潜夫论·交际篇》)。以后就更如此:“魏晋以来,以贵役贱,士庶之科,较然有辨。”(《宋书·恩幸传序》)“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皆取著姓士族为之,以定门胄,品藻人物,晋宋因之。”(《新唐书·柳冲传》)
[2]两汉或为奴隶社会,但黄巾主体为农民起义。参阅王仲荦:《关于中国的奴隶社会的瓦解及封建关系形成问题》。(www.chuimin.cn)
[3]从后汉崔寔的《四民月令》到北朝颜之推的《家训》,从王戎的钻李、积钱到南渡士族的“求田问舍”,以及谢灵运的“伐山开路”,实际都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这个阶级仍在积极地管理、组织庄园经济,注意发展生产,还没有腐朽到齐梁时完全不问世事,不胜绮罗,坐以待毙的没落阶段。这正如魏晋玄学和文艺还没有堕落到齐梁宫体和一味宣扬神不灭论的陈腐教义一样。南朝门阀到齐梁、北朝门阀到周隋才完全没落。
[4]何晏当时是重要的哲学家,但由于政治斗争的失败,被人歪曲得一塌糊涂,鲁迅已指出这点。
[5]我以为,《十九首》及苏李诗实际应产生于东汉末年或更晚。
[6]参阅王瑶:《中古文人生活·文人与药》。
[7]参阅林树中:《江苏丹阳南齐陵墓砖印壁画探讨》,《文物》1977年第1期。
[8]清谈与清议开始本是一回事。参阅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
[9]尽管谢赫《古画品录序》中仍然说“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这只是沿引绘画功能的传统说法,他提出的“六法”才是新原则。前者是社会学的,后者才是美学的。
[10]参阅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谢灵运弁宗论书后》。
[11]参阅上书《王弼圣人有情义释》。
[12]《而已集·魏晋风度及药与酒的关系》。
[13]东汉已开始有所变化。范晔《后汉书》始立文苑传,与儒林略有差别,但毕竟“文苑”人物远不及“儒林”有名。
[14]参阅萧涤非:《读诗三札记》。
[15]“凡属表示愉快感情的线条,……总是一往流利,不作顿挫,转折也是不露圭角的。凡属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线条就一往停顿,呈现一种艰涩状态,停顿过甚的就显示焦灼和忧郁感。”(吕凤子:《中国画法研究》第4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对线的抒情性质说得很明确具体,可参考。
[16]参阅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
[17]而非“超然世外”。这种“超世”的希冀要到苏轼才有(见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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