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就在这批“文以载道”、“诗以采风”的倡导者们自己身上,便已经潜藏和酝酿着一种深刻的矛盾。我在前面已讲到儒道互补(第三章),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本来就有所谓“兼济”与“独善”的相互补充,然而这互补的充分展开,使这种矛盾具有一种时代、阶级的特定深刻意义,却是在中唐以来的后期封建社会。......
2024-01-10
如同诗文中的情感因素一样,前面几章已说,在造型艺术部类,线的因素体现着中国民族的审美特征。线的艺术又恰好是与情感有关的。正如音乐一样,它的重点也是在时间过程中展开。又如本章前节所说,这种情感抒发大都在理性的渗透、制约和控制下,表现出一种情感中的理性的美。所有这些特征也在一定程度和意义上出现在以抽象的线条、体积为审美对象的建筑艺术中,同样展现出中国民族在审美上的某些基本特色。
从新石器时代的半坡遗址等处来看,方形或长方形的土木建筑体制便已开始,它终于成为中国后世主要建筑形式。与世界许多古文明不同,不是石建筑而是木建筑成为中国一大特色,为什么?似乎至今并无解答。在《诗经》等古代文献中,有“如翚斯飞”、“作庙翼翼”之类的描写,可见当时木建筑已颇具规模,并且具有审美功能。从“翼翼”、“斯飞”来看,大概已有舒展如翼,四宇飞张的艺术效果。但是,对建筑的审美要求达到真正高峰,则要到春秋战国时期。这时随着社会进入新阶段,一股所谓“美轮美奂”的建筑热潮盛极一时地蔓延开来。不只是为避风雨而且追求使人赞叹的华美,日益成为新兴贵族们的一种重要需要和兴趣所在。《左传》、《国语》中便有好些记载,例如“美哉室,其谁有此乎”(《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台美乎”(《国语·晋语》)。《墨子·非乐》说吴王夫差筑姑苏之台十年不成,《左传·庄公三十一年》有春夏秋三季筑台的记述,《国语·齐语》有齐襄公筑台的记述,如此等等。
这股建筑热潮大概到秦始皇并吞六国后大修阿房宫而达到最高点。据文献记载,两千余年前的秦代宫殿建筑是相当惊人的:
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官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史记·秦始皇本纪》)
从这种文字材料可以看出,中国建筑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木结构的可能和特点,一开始就不是以单一的独立个别建筑物为目标,而是以空间规模巨大、平面铺开、相互连接和配合的群体建筑为特征的。它重视的是各个建筑物之间的平面整体的有机安排。当年的地面建筑已不可见,但地下始皇陵的规模格局也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从现在发掘的极为片断的陵的前沿兵马俑坑情况看,那整个场面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雄伟壮观。从这些陶俑的身材状貌直到建筑材料(秦砖)的厚大坚实,也无不显示出那难以想像的宏大气魄。这完全可以与埃及金字塔相媲美。不同的是,它是平面展开的整体复杂结构,不是一座座独立自足的向上堆起的比较单纯的尖顶。
“百代皆沿秦制度”。建筑亦然。它的体制、风貌大概始终没有脱离先秦奠定下来的这个基础规范。秦汉、唐宋、明清建筑艺术基本保持了和延续着相当一致的美学风格[图版12]。
这个艺术风格是什么呢?简单说来,仍是本章所讲的作为中国民族特点的实践理性精神。
首先,各民族主要建筑多半是供养神的庙堂,如希腊神殿、伊斯兰建筑、哥特式教堂等等。中国主要大都是宫殿建筑,即供世上活着的君主们所居住的场所,大概从新石器时代的所谓“大房子”开始,中国的祭拜神灵即在与现实生活紧相联系的世间居住的中心,而不在脱离世俗生活的特别场所。自儒学替代宗教之后,在观念、情感和仪式中,更进一步发展贯彻了这种神人同在的倾向。于是,不是孤立的、摆脱世俗生活、象征超越人间的出世的宗教建筑,而是入世的、与世间生活环境联在一起的宫殿宗庙建筑,成了中国建筑的代表。从而,不是高耸入云、指向神秘的上苍观念,而是平面铺开、引向现实的人间联想;不是可以使人产生某种恐惧感的异常空旷的内部空间,而是平易的,非常接近日常生活的内部空间组合;不是阴冷的石头,而是暖和的木质,等等,构成中国建筑的艺术特征。在中国建筑的空间意识中,不是去获得某种神秘、紧张的灵感、悔悟或激情,而是提供某种明确、实用的观念情调。正和中国绘画理论所说,山水画有“可望”“可游”“可居”种种,但“可游”“可居”胜过“可望”“可行”(见第九章)。中国建筑也同样体现了这一精神。即是说,它不重在强烈的刺激或认识,而重在生活情调的感染熏陶,它不是一礼拜才去一次的灵魂洗涤之处,而是能够经常瞻仰或居住的生活场所。在这里,建筑的平面铺开的有机群体,实际已把空间意识转化为时间进程,就是说,不是像哥特式教堂那样,人们突然一下被扔进一个巨大幽闭的空间中,感到渺小恐惧而祈求上帝的保护。相反,中国建筑的平面纵深空间,使人慢慢游历在一个复杂多样楼台亭阁的不断进程中,感受到生活的安适和对环境的和谐。瞬间直观把握的巨大空间感受,在这里变成长久漫游的时间历程。实用的、入世的、理智的、历史的因素在这里占着明显的优势,从而排斥了反理性的迷狂意识。正是这种意识构成许多宗教建筑的审美基本特征。
中国的这种理性精神还表现在建筑物严格对称结构上,以展现严肃、方正、井井有条(理性)。所以,就单个建筑来说,比起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建筑来,它确乎相对低矮,比较平淡,应该承认逊色一筹。但就整体建筑群说,它却结构方正,逶迤交错,气势雄浑。它不是以单个建筑物的体状形貌,而是以整体建筑群的结构布局、制约配合而取胜。非常简单的基本单位却组成了复杂的群体结构,形成在严格对称中仍有变化,在多样变化中又保持统一的风貌。即使像万里长城[图版15],虽然不可能有任何严格对称之可言,但它的每段体制则是完全雷同的。它盘缠万里,虽不算高大却连绵于群山峻岭之巅,像一条无尽的龙蛇在作永恒的飞舞。它在空间上的连续本身即展示了时间中的绵延,成了我们民族的伟大活力的象征。(www.chuimin.cn)
这种本质上是时间进程的流动美,在个体建筑物的空间形式上,也同样表现出来,这方面又显出线的艺术特征,因为它是通过线来做到这一点的。中国木结构建筑的屋顶形状和装饰,占有重要地位,屋顶的曲线,向上微翘的飞檐(汉以后),使这个本应是异常沉重的往下压的大帽[图版13],反而随着线的曲折,显出向上挺举的飞动轻快,配以宽厚的正身和阔大的台基,使整个建筑安定踏实而毫无头重脚轻之感,体现出一种情理协调、舒适实用、有鲜明节奏感的效果,而不同于欧洲或伊斯兰以及印度建筑。就是由印度传来的宗教性质的宝塔,正如同传来的雕塑壁画一样(见第六章),也终于中国化了。它不再是体积的任意堆积而繁复重累,也不是垂直一线上下同大,而表现为一级一级的异常明朗的数学整数式的节奏美。这使它便大不同于例如吴哥寺[图版16]那种繁复堆积的美。如果拿相距不远的西安大小雁塔来比,就可以发现,大雁塔[图版17]更典型地表现出中国式的宝塔的美。那节奏异常单纯而分明的层次,那每个层次之间的疏朗的、明显的差异比例,与小雁塔[图版17]各层次之间的差距小而近,上下浑如一体,不大相同。后者尽管也中国化了,但比较起来,恐怕更接近于异域的原本情调吧。同样,如果拿1968年在北京发现的元代城门和人们熟悉的明代城门来比,这种民族建筑的艺术特征也很明显。元代城门以其厚度薄而倾斜度略大的形象,便自然具有某种异国风味,例如它似乎有点近于伊斯兰的城门。明代城门和城墙(特别像南京城的城墙)则相反,它厚实直立而更显雄浑。尽管这些都已是后代的发展,但基本线索仍要追溯到先秦理性精神。
也由于是世间生活的宫殿建筑,供享受游乐而不只供崇拜顶礼之用,从先秦起,中国建筑便充满了各种供人自由玩赏的精细的美术作品(绘画、雕塑)。《论语》中有“山节藻棁”,“朽木不可雕也”,从汉赋中也可以看出当时建筑中绘画雕刻的繁富。斗拱、飞檐的讲究,门、窗形式的自由和多样,鲜艳色彩的极力追求,“金铺玉户”、“重轩镂槛”、“雕梁画栋”,是对它们的形容描述。延续到近代,也仍然如此。
“庭院深深深几许”。大概随着晚期封建社会中经济生活和意识形态的变化,园林艺术日益发展。显示威严庄重的宫殿建筑的严格的对称性被打破,迂回曲折、趣味盎然、以模拟和接近自然山林为目标的建筑美出现了。空间有畅通,有阻隔,变化无常,出人意料,可以引动更多的想像和情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图版18]这种仍然是以整体有机布局为特点的园林建筑,却表现着封建后期文人士大夫们更为自由的艺术观念和审美理想。与山水画的兴起(见第九章)大有关系,它希求人间的环境与自然界更进一步的联系,它追求人为的场所自然化,尽可能与自然合为一体。它通过各种巧妙的“借景”、“虚实”的种种方式、技巧,使建筑群与自然山水的美沟通汇合起来,而形成一个更为自由也更为开阔的有机整体的美。连远方的山水也似乎被收进在这人为的布局中,山光、云树、帆影、江波都可以收入建筑之中,更不用说其中真实的小桥、流水、“稻香村”了。它们的浪漫风味更浓了。但在中国古代文艺中,浪漫主义始终没有太多越出古典理性的范围,在建筑中,它们也仍然没有离开平面铺展的理性精神的基本线索,仍然是把空间意识转化为时间过程;渲染表达的仍然是现实世间的生活意绪,而不是超越现实的宗教神秘。实际上,它是以玩赏的自由园林(道)来补足居住的整齐屋宇(儒)罢了。
【注释】
[1]参见拙作:《孔子再评价》,《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2期。
[2]参阅普列汉诺夫:“可以给宗教下一个这样的定义:宗教是观念、情绪和活动的相当严整的体系。观念是宗教的神话因素,情绪属于宗教感情领域,而活动则属于宗教礼拜方面,换句话说,属于宗教仪式方面。”(《论俄国的宗教探寻》,《普列汉诺夫哲学选集》第三卷第363页。)
[4]参阅朱自清:《诗言志辨》。
[5]参阅蒙文通文章,《学术月刊》,196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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