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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现代存在论不应贴上唯物或唯心标签

【摘要】:现在,让我们回到对ontology与唯物、唯心的关系的考察。所以,将这一长时期形而上学的ontology翻译成实体性的“本体论”应该是恰当的。必须指出,这种实体性的本体论与唯物、唯心是有直接关系的。马克思的实践观改变了传统本体论追问“存在”问题的方式。就这样,马克思的实践观和存在论就紧紧地结合为一体了。笔者认为,以上就是马克思与实践观紧密结合的存在论思想的核心内涵。

现在,让我们回到对ontology与唯物、唯心的关系的考察。上面对ontology主要含义在西方哲学史上演变的回顾告诉我们,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特别是近代以来,ontology的主导含义已经不是对“存在”本身意义的追问,而是对存在物(者)实体的关注。所以,将这一长时期形而上学的ontology翻译成实体性的“本体论”应该是恰当的。我们不妨将这个时期的实体性本体论称之为传统本体论。

必须指出,这种实体性的本体论与唯物、唯心是有直接关系的。一是它对on(being)的探讨,主要放在对它的实体性的“本源”、“根据”的追究上,这就必然涉及到世界的本源究竟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问题;二是前述各种形态的精神本体论或者物质本体论就是对世界的本源问题,即恩格斯归纳出来的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什么是本原的,是精神,还是自然界?”——的不同(乃至相反)的回答。而这种不同的回答,正是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根本区分所在。

不过,有的学者认为,本体论只跟唯心主义有直接关系,他说:“……本体论最初是理念(idea)间结合的理论,因此,本体论也被称为idealism,即观念论。观念后来被逻辑规定性的概念、范畴取代,或者,像在胡塞尔那里,观念、范畴、本质三者是相同的概念。到了近代,随着认识论的兴起,人们提出了认识究竟是来自经验,还是出于先天的原理概念?究竟物质世界是第一性的,还是观念、精神的东西是第一性的?这样就有了两种对立的观点,并将idealism作为与唯物主义对立的一方来理解了,据此,我们现在就把idealism译为‘唯心主义’,本体论哲学的实质也是在‘唯心主义’这个词中得到了充分的揭示。”[1]并且强调了“本体论只能是唯心主义(idealism)的实质”[2]。笔者对此说法存有疑问:一是说“本体论也被称为idealism”,不知有何依据?在西方最早是何时、何人提出的?二是物质和精神何者为第一性,难道只是近代认识论兴起以后才产生的吗?这个世界本源问题难道说是依附于认识论(认识起于先天还是经验),而不是认识论派生于对本源问题的认识吗?在上引恩格斯的话语中,显然本源问题在先,认识论问题在后。所以说,将本体论全部划入唯心主义范畴,恐怕并不符合西方哲学史的实际情况,特别是近代以来在世界本源、根据问题上。如笔者上面所述,各种形态物质本体论也占有一定的地位,虽然并没有超过各种形态的精神本体论。但是,这两大类本体论都属于传统的实体性的本体论。

然而,从马克思开始,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性本体论,无论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本体论,还是费尔巴哈的抽象物质本体论,又作了批判性扬弃,在新的实践论的高度上重新回到了“存在论”的根基上,从而,实际上开创了西方现代存在论(包括海德格尔现象学存在论)的新路向,或者说为现代存在论奠定了基础。

马克思的实践观改变了传统本体论追问“存在”问题的方式。传统本体论将“存在”视为自明的,或者如海德格尔所说是将“存在问题”遗忘了,进而以内省或思辨的方式确立一个不可怀疑的极点,也就“存在者”之“存在”的根据(如实体、上帝、绝对等)。这个“根据”实质上是“本源”、“本质”,而不是“存在”,然后以演绎的方式展开这个根据的内涵。而马克思认为,“存在者”之“存在”不是自明的,事物的存在是其显现出的存在,事物的存在只有在人类的感性活动即劳动实践中才显现出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恩在批评费尔巴哈的直观的人类学的唯物主义时作了这样的表述:“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3]这清楚地说明,现存感性世界的基础是感性劳动和生产,即实践,只有在实践中,整个感性世界,包括人和自然界如此这般地存在,才显现出来。倘若劳动实践一旦中断,“整个人类世界”包括每个个人都将不复存在。可见,人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都不是自明的,劳动实践才是人和世界存在的前提。不仅人所创造的生活世界的存在是这样,自然界的存在也只有作为属人的存在才具有现实性。诚如马克思所说:“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4]在这个意义上,自然界乃是通过社会(当然包括社会关系和人的各种社会实践活动)才获得其“现实存在”的。这就是说,一切“存在”问题只有在人的社会历史实践、在人的生存活动中才成为问题。如果离开了人的社会实践,外部世界的实存性和先在性(即客观性)本身并不构成问题,也没有意义;问题是你作为人是如何意识到它的实存性和先在性的?只有当自然对象成为人类生活的基础和实践的对象与内容,它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才会向人显现出来。因此,人的存在、自然界的存在——包括所谓“物质实体”——一切社会存在的根据不是任何超感性的、经验活动之外的实体,而是人的感性的实践活动;“世界”之为“世界”的根据不在于世界之外的超感性实体,而在于它与人的生存实践活动的内在关联。因此,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提纲》中所说,对对象、感性、现实,都必须从主体的方面,把它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抛开实践,所谓自在的存在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的自明性被消解了,而实践作为存在的逻辑前提被确立起来,实践作为一切属人存在的现实前提也被确立起来。这一确立,本质上是为存在论的诸问题进行奠基,在传统本体论中被视为自明的“存在”,从此建立在实践的基础之上;实践概念成为存在论的基本概念,而且,这些概念都是从实践中才产生的,是实践的产物。就这样,马克思的实践观和存在论就紧紧地结合为一体了。

笔者认为,以上就是马克思与实践观紧密结合的存在论思想的核心内涵。它是对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的转向和超越:它改变了实体性本体论的传统思路,超越了实体性的思维方式和问答方式,不再追求抽象的世界统一性和确定性的本体实在,无论这种本体实在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从而实现了对精神本体论和物质本体论的双重超越;同时,它也是对20世纪现代存在论(包括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的奠基。需要强调指出,马克思的存在论思想显然并不涉及、也不回答世界的本源——精神还是物质——何者为先的问题,因而也不直接涉及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的问题。

现在可以回到本文一开始引述的恩格斯的那段话。那段话最后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强调:“除此之外,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个用语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它们在这里也不是在别的意义上使用的。下面我们可以看到,如果给它们加上别的意义,就会造成怎样的混乱。”就是说,在这个意义上对马克思开创的现代存在论思想简单地套用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标签,恐怕并不合适,因为现代ontology主要并不寻求世界的本源是精神还是物质。如果离开了这个基本尺度,像我们有的学者所做的那样,给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加上别的意义”,那必然会“造成怎样的混乱”!

正是鉴于这种情况,有学者提出有必要把作为一门分支学科的“ontology”和对于这门学科所探讨的问题的某些具体的解答方式区分开来。具体的做法就是,用“存在论”来称呼作为一门与形而上学密切相关的哲学分支学科的“ontology”,用“本体论”来指称“ontology”的发展过程中具有实体性追求的特定历史形态,主要是指从亚里士多德到19世纪那一段时期的历史形态。笔者上面使用“传统本体论”和“现代存在论”两个术语,来标识这门学科的两种不同的历史形态,就是对上述意见的支持。

当然,需要强调指出的是,马克思包含着存在论维度的实践观,正是他建构唯物史观(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但这与把马克思的ontology思想降低到物质本体论(认为世界的本源在物质),即一般唯物主义的水平,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唯物史观的根据和出发点正是人们的社会实践。马克思正是在其实践观的指引下以人的感性生存为其存在论的起点,发现并建构起唯物史观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恩指出:“因此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这样的历史活动,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人们单是为了能够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去完成它,现在和几千年前都是这样。”[5]这就是说,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和历史的第一个前提就是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就是个人的感性活动及其能动的生活过程。马恩又说:“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这就是说,由于人的实践活动改变了自然,也改变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历史叙述应当有的前提与基础——建构唯物史观的前提与基础。据此,马恩进一步指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6]“意识(das Bewuвtsein)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das Bewuвte 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7]

这实际上已经提出了社会存在(人们的现实生活即社会实践)决定社会意识的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和考察方法。马恩还指出:“这种考察方法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8]这种以人和人的社会实践为前提考察社会、考察世界的方法即唯物史观的方法。概而言之,这也正是通过社会实践把人与世界看成一体的存在论思路。由此可见,马克思与实践观紧密结合的存在论,乃是构成唯物史观的前提,但这是历史的唯物主义,而不是一般的唯物主义。(www.chuimin.cn)

注释

[1] 俞宣孟:《本体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页。

[2] 俞宣孟:《本体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页。

[3]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页。

[4]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页。

[5]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8~79页。

[6]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

[7]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页。

[8]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