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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门衰颓:西学与晚明思想的变革

【摘要】:而尤为糟糕的是,晚明的佛教不仅不足以承担救世的责任,其本身尚存在着严重的危机。明季佛教,本处于衰微之中。但是几位大德的崛起,并不足以挽救日益衰颓着的佛教。当然,佛门中的高僧大德,毕竟不只是满足于痛斥禅道僭滥,而且也努力着去改造佛教。因而,佛典与儒经,所论固有偏重,但尽可互释。对佛儒的社会功能作这样的切入分析,或符合于释家救世之法,但相悖于儒家的立场则是无疑的。

王门后学,收拾不住,悉归释氏。由前述我们知道,这种归趋,不仅是自觉的,而且是自愿的。这种自觉自愿显然不只是为了他们个人的生活觅一安身立命之所,更有以佛教的超然恬淡、清规戒律来破除士林陋习和世俗流弊的动机。然宋以后,尤其至明代,社会的平民化色彩越来越浓厚,与这种社会变迁相应的是平民教育机构的大量建立,读书人不必再往佛寺中求学,佛寺在士林中的地位逐渐下降〔12〕,佛教欲在社会中求发展,只能于上乞灵于朝廷的庇护,于下依赖着民众的信奉〔13〕。要使佛教成为引导社会风尚的中坚力量,其实于明代是根本上缺乏可能性的。而尤为糟糕的是,晚明的佛教不仅不足以承担救世的责任,其本身尚存在着严重的危机。

明季佛教,本处于衰微之中。因朱元璋与佛寺的夙缘,佛教在明代得到了朝廷的着意崇奉,呈勃兴之象,但终究创新少、因袭多,无生气可说。王阳明心学的崛起,促使了明中叶以后的思想解放。这种思想解放对佛教的发展无疑同样具有着刺激,明中叶后的禅风日盛,即其显例。明代佛教的四大家,袾宏、真可、德清、智旭,相继出于晚明,也诚与这种思想大环境分不开。但是几位大德的崛起,并不足以挽救日益衰颓着的佛教。黄宗羲批评当时流行的禅宗

朱子云:“佛学至禅学大坏。”盖至于今,禅学至棒喝而又大坏,棒喝因付嘱源流而又大坏。就禅教中分之为两,曰如来禅,曰祖师禅。如来禅者,先儒所谓语上而遗下,弥近理而大乱真者是也。祖师禅者,纵横捭阖,纯以机巧小慧牢笼出没其间,不啻远理而失真矣。今之为释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师禅勿贵,递相嘱付,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机械变诈,皇皇求利,其害宁止于洪水猛兽哉!(《泰州学案二·赵贞吉传》)

这种沉痛的批评并不是来自纯然儒者的偏见,而是真实的佛门时弊,佛门中的真正宗师也有相似之见。有明代禅教殿军之称的鼓山元贤讲:

近日禅人……惟相与学颂古、学机锋过日。学得文字稍通,口头稍滑者,则以拂子付之。师资互相欺逛,而达磨之旨,又安在哉?不特此也,曾见付拂之辈,有颠狂而死者,有罢道还俗者,有啸聚山林劫掠为事者。他如纵恣险恶,为世俗所不齿者,在在有之。灭如来种族,必此辈也。呜呼危哉!(《永觉元贤禅师广录》卷三十《续寱言》,《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三十套第四册)

佛教虽讲教义,但宗旨毕竟在修行。禅宗不立文字,不尚苦修,注重的是内在精神的开悟,于日用当下接引人,开了极方便法门,但禅宗精神的开悟,绝非是导向现实生活的荡然失守,而仍然是要于现实的生活中来踏实地增长智慧、破除无明。而据引所见,晚明的禅宗,不仅是禅风虚浮,完全已从以作用见性,流为徒呈棒喝机锋而无真性可见,且更为严重的是修持极差、僧德全无,那些“啸聚山林劫掠为事者”,则几近于草寇群盗了。王门后学的逃禅,缘于心学、禅学相似的学风,以及学者开放了的思想,同时,佛门中不乏一二高僧大德,僧俗的个人感情促进了儒释的合流。但是,整个颓败了的僧风,凭恃着在社会中有功名声望的儒生的影响,其对社会产生的负效应,绝非是一二有德性的禅师的力量所可相抗衡的。更何况,在王门后学处,儒家的立场其实已黯淡,在思想上也是弥近理而大乱真了。因此,欲以晚明时候的儒释合流来整治失序了的晚明社会生活,殆有甚于缘木求鱼。

当然,佛门中的高僧大德,毕竟不只是满足于痛斥禅道僭滥,而且也努力着去改造佛教。这种改造大体落实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会通释、儒,其二是融合禅、净。

晚明的儒释合流,其实并非单方面的事情。王阳明心学对主体思想的解放,随着晚明社会生活中的新因素的不断出现,已完全呈现为感性化了的相对性的价值观,而如何来匡正这一开放了的社会生活,是每个具有思想性的社会群体所不能不考虑的问题。我们知道,王门后学对自己逃禅的辩护,是在申明自己行事立身的端正,而佛教的附儒,也恰是在强调佛儒救世功能上的互补。袾宏讲:

覈实而论,则儒与佛,不相病而相资。试举其略:凡人为恶,有逃宪典于生前,而恐堕地狱于身后,乃改恶修善,是阴助王化之所不及者,佛也。僧之不可以清规约束者,畏刑罚而弗敢肆,是显助佛法之所不及者,儒也。(《竹窗二笔·儒佛交非》,《云栖法汇·手著》第四册)

在此,功能上的互补性,昭示的却是两家性质上的一致性。因而,佛典与儒经,所论固有偏重,但尽可互释。

除了儒释二而一的见解外,袾宏对佛儒的功能认识尚包含着一个很重要的立场,即在袾宏思想中,他对佛与儒的社会功能,是从对人的行为控制的方向切入认识的。对佛儒的社会功能作这样的切入分析,或符合于释家救世之法,但相悖于儒家的立场则是无疑的。在儒家传统的个体行为控制理论中,荀子主张隆礼明法,但居主导地位的则是孟子的学说。孟子的主张是,通过自觉与光大人的良知,来促使人的现实生活的合乎道德性。而于前述罗近溪之言行中,我们看到,至少在晚明时期,儒家对依靠制度的密布来控制人的社会生活,仍旧是持怀疑态度的。袾宏系释家,自不必符合儒家的传统,但儒释合流带来的袾宏思想在僧俗间的流播,却不能不使袾宏用来分析儒家的社会功能的思想观念,在现实中产生影响。当然,这种影响的效应是双向的。就其正面效应看,强调从对人的行为控制的方向来考虑人的社会生活的规范问题,对于处于困境中的晚明儒家,确是一个有益的启示,因为它既补充了儒家在个体道德行为规范中注重道德精神自觉的传统思路,更纠正了晚明心学流为祖师禅的弊病,使整治社会道德在行为的层面上可以寻找切实的出路。就其负面效应看,袾宏对佛儒两家的社会功能的分析,其预设的理论前提,无疑是否定,至少是漠视人的道德自觉性,以为使人的生活合乎道德性的,不是人自身,而是外在的因素的驱使,乃至逼迫。由此而发展出的合乎道德性的社会生活,因为失去了道德主体精神上的自觉自愿,其不可摆脱虚伪性是显然的。因此,在这点上,儒家对人的道德精神的自我肯定,以及将合乎道德性的行为建立于人的道德精神的自觉自愿上,便体现出宝贵的思想意义。如何在坚持儒家立场的前提下,建立起有效指导人的现实生活的行为规范,这是晚明佛教在改造自身的过程中,给儒家带来的一个启示〔14〕

值得关心的是,在行为控制的层面上,晚明的佛教界究竟作出了怎样的努力呢?这个答案就是晚明佛教的禅净融合。禅宗自慧能以后,一树开五枝,但沩仰、云门、法眼三宗,于宋元之际,已渐销声匿迹。至明季,唯临济、曹洞二宗还在流传,只是宗风不振,祖道衰颓了。史载:

当是时,义学纷纭,禅宗落寞。而少室一枝,流入评唱;断桥一派,几及平沉。虽南方刹竿相望,率皆半生半灭,佛祖慧命,殆且素矣。(自融《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十四《笑岩宝禅师传》,《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乙第十套第四册)(www.chuimin.cn)

处身于此局,无论是临济,还是曹洞的高僧,都无一例外地将鼓吹念佛禅作为重振宗风的不二法门。临济之宗师笑岩德宝作诗云:

竭诚一念力全提,似梦全身堕水泥。拽开念头忙眨眼,桃花笑入武陵溪。红轮没处是吾家,只恐当机一念差。导者未来忘去著,乾坤是个黑莲华。(《莲邦诗选》,《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十五套第四册)

而使曹洞宗得以中兴的无明慧经,对念佛的意义讲得更直截透明:

念即佛,佛即念,万法归一生灵焰,灵焰光中发异苗,自然不落诸方便。念佛心,即净土,净心诸佛依中住,念佛心胜万缘空,空心蚤上无生路。(《无明慧经禅师语录》卷四《念佛法要》,《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三十套第一册)

以念佛取代参悟,禅宗便无异于以净土宗为归趣了。因此于晚明,不唯嗣德不嗣法的尊宿们,如云栖袾宏强调:

归无性无二,方便有多门,晓得此意,禅宗净土,殊途同归。(《净土疑辨》,《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十三套第二册)

即使是法嗣清楚的禅僧,也无不明确将净土宗视为真实而有效的修持手段。元贤讲得甚坚决:

机既不一,教亦千殊,求其修持最易,入道最稳,收功最速者,则莫如净土一门也。(《净慈要语》卷上《净土教源》,《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十三套第五册)

以净土之念佛作为规范人的社会生活的手段,显然无益于晚明社会的整治。晚明社会,尤其是东南一带,随着经济的发展、思想的解放,社会礼俗风习发生了空前的变动,这种变动在表象上呈现为社会生活的奢靡放纵,而于背后推波助澜的则是价值观念上的功利主义。净土宗藉念佛来收摄人心,凭恃着的正是人们往生西方的愿望。从形式上看,佛教劝人行善化俗,但合乎道德的生活本身并没有自足的存在依据。生活的目的不在于现实人生的张扬,而是厌弃秽土、往生净土的手段。修善只为了求福,道德精神实极为卑劣。明季之江南,刹竿相望,不修净业者鲜,然而净土宗对人的行为的整饬,如此缺乏道德精神的底蕴,故可设想,其流风所至的影响。事实上,在佛门,

彼今之念佛者,名为专修,至于祷寿命则《药师经》,解罪愆则《梁皇忏》,济厄难则《消灾咒》,求智慧则《观音文》。(《云栖净土语·竹窗随笔·念佛不专一》,《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十四套第一册)

念佛已完全变成因需要不同而发出的“随口叫喊”(同上《云栖净土语·开示·警众》)。至于对士林民间的劝化,僧师们更是直截干脆地将科第子嗣这样的现实福禄,悬为世人行善施恩的果报。晚明颇具影响的云谷法会便是如此开导袁了凡的,他赠给袁了凡,并产生很大影响的《功过格》,则完全是这种观念的具体反映〔15〕

而且,禅净融合的危害远不止于卑下的道德意识,更在于消隐在念佛声中,深藏于人之心理中的诸如轮回、天宫、阎罗王之类的各种迷信与荒诞观念。“心念佛,绝狐疑,狐疑净尽即菩提”(《无明慧经禅师语录》卷四《念佛法要》),净业修习,追求的就是使个体的理性彻底消融在声声念佛声中,“一心念佛,余想不生,即禅定波罗密”(袾宏《阿弥陀经疏抄》卷一,《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三十三套第二册)。毫无疑问,对于个体意识坚挺、社会活力剧增的晚明社会来说,持续不断的“阿弥陀佛”,实在不过是平添了许多蛙鸣蝉噪之烦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