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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字八法:古典书法美学的研究成果

【摘要】:说「遒媚」——古典书法美学问题之一「遒媚劲健,绝代更无。」书法有遒媚,犹之绘画有气韵,诗歌有神韵。一中国书法艺术上,有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叫做“遒媚”。“遒媚”一词,出在世传的卫夫人一幅帖中,她称赞右军的书法时,用了“趥媚”二字,至唐何延之的《兰亭记》已用此词。这时,“遒”字单用成文,是一个独立的美学概念可知。

说「遒媚」——古典书法美学问题之一

「遒媚劲健,绝代更无。」书法有遒媚,犹之绘画有气韵,诗歌有神韵。

中国书法艺术上,有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叫做“遒媚”。这个品目,对理解书法以至我国其他文艺门类,都有重要关系。“遒媚”是怎么回事?一向缺乏明确精当的解释;书法论著,语焉不详;也曾借助于辞书字典,未料连这一条也不见收。不得已,自行探索。现在记下的是一些粗浅的看法。至于是否已有专文对此曾作记述,深愧闻见寡陋,又苦于双目皆坏,已难遍考,因陋就简,略申愚见。

“遒媚”一词为什么有重要性?它是对王羲之《兰亭序》的艺术特色的一个最简切的概括。而王羲之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位最高超的大书法家,《兰亭序》又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代表作。即此可见,如果连前人所下“遒媚”一语的涵义都不清楚,又怎么能理解谈论中国书法这门独特的艺术的一切呢?所关重要,其理自明。

“遒媚”一词,出在世传的卫夫人一幅帖中,她称赞右军的书法时,用了“趥媚”二字,至唐何延之的《兰亭记》已用此词。他说王右军当日用蚕茧纸、鼠须笔写出来的那篇序稿是:“遒媚劲健,绝代更无。”

北宋初年编纂的《太平广记》卷二○七引《法书要录》,亦存此文,来历久远,信而可征。这就是此一审美概念的来历和背景。那么,它代表着一种艺术认识,并且是对于我国最好的书法家的最好的作品的一个评语;这确实值得我们认真思索、努力寻讨。

“遒媚”究为何义?粗粗来看,似也不难索解。印象中一般的讲法,大致就是:“遒”即“遒劲”,二字同义复词也;“媚”即“姿媚”——“羲之俗书趁姿媚”嘛,韩愈《石鼓歌》说过的。因此,前者指笔力,后者指姿态,两者结合,就是王书的特色了。

这听起来,似乎也就差不多了,此外应无别解。但,假使不过如此,凡称得上一个书家的,就都是具备这两方面的,如何以此称道右军?况且从字面讲,是否就如上述之简单?也是不无疑问的。

疑问首先在于:假如这个“遒”即如一般所解是“劲健”之同义词,那么这位称赞《兰亭》的古人以“遒媚劲健”为品评,四个字中竟有三个字相同,叠床架屋,一至于此,实所未闻!则此人连语文都“有问题”了,还谈什么艺术鉴赏?即此一端,亦足见“遒”非简单地雷同于“劲健”词义的那么一个艺术概念或审美标准。事情岂能这样简单幼稚?

说“遒”即是“劲健”不知何本。查字书,则或引《正韵》有此解;但《正韵》乃明初之书,正多俗常理解,难以为证。又或引鲍照诗“猎猎晓风遒”一句,而即言“劲也,健也”,别无典据(按诗见《文选》卷二七,《还都道中作》,善注但引《广雅》曰“急也”,初无别说)。这个注解再加上辞书所引的两条:

[遒劲]:《宣和画谱》“遒劲如寒松霜竹。”

《图绘宝鉴》“尤工山水林泉,笔格遒劲。”

[遒健]:马令《南唐书》“语势遒健,似非卿作。”

《茅亭客话》“童处士益,笔迹遒伟,天机遒健。”

那么,“遒”和“劲”“健”的关系形成同义复词,更给人造成了“理所当然”的印象,似乎相承如此,无可多究。

凡事,不懂并不可怕,因为自知不懂便去求懂;最可怕的是不懂而自以为懂了。这种“懂”必然是没有真懂,懂得似是而非,最是害人误事。把“遒”与“劲健”一视同仁,漫无区别的,实亦类此。

如今必须将它弄得真正明白;不然的话,“遒媚”这个重要的审美概念就被那种似懂非懂而实未真懂所误,不能发挥它的正作用,必然反而产生负作用(按:虞龢最早提出“遒美”一词,但不如“遒媚”有代表性,故本文仅论后者)。

“遒”字与文学艺术发生关系,始于何时,未能深考;印象中到魏晋六朝,已成为文艺领域中的一个常用的艺术品评专语。例如:

(1)曹丕《与吴质书》:“(刘)公幹有逸气,但未遒 耳。”

(2)《世说新语·赏誉》:“殷中军与人书,道谢万:文理转遒 ,成殊不易。”

(3)刘勰《文心雕龙·风骨》:“(司马)相如赋仙,号为凌云,蔚为词宗,乃其风力遒 也。”

此三例,由晋到梁,已堪注目。这时,“遒”字单用成文,是一个独立的美学概念可知。

至于以“遒”为主的双字复合联绵词语,那可举的例子更多,如:

(4)《南史·袁淑传》:“文采遒艳 ,纵横有才辩。”

(5)《南史·周舍传》:“舍造坐,折(吴)苞,词理遒逸 。”

(6)《北史·祖班传》:“神情机警,词藻遒逸 。”

(7)《宋书·谢灵运传论》:“在晋中兴,云风独扇……遒丽 二辞,无闻焉尔。”

(8)《文选·谢灵运传论》善注引《孙绰集·序》:“绰文藻遒丽。”

(9)《南史·柳依传》:“属文遒丽。”

(10)《文选·广绝交论》:“遒文丽藻 ,方驾曹王;英特俊迈,联横许郭。”

(11)《晋书·文苑传赞》:“子字、太冲,遒文绚烂。”

这么一列,虽然未敢求其完备,也略可窥见六朝时代,评论文藻,重视这个“遒”的美学新义,非同一般可比。此一意义,唐初还是知道的。以后因为历史条件的变化,渐渐不为人知重,偶一用之,如上文引《宣和画谱》《图绘宝鉴》等这些宋朝以次的书中之例。也不过视为“劲健”的同义语和宾陪词,或因调平仄须寻找“替换词”而想起它来罢了,[1]真义遂趋湮失。我们美学思想史上这个损失,我以为是很大的,不应忽视。

文艺讲“遒”,是怎样起源的?据我目前所能理解到的,似从曹家以“气”论文开端引绪。 人们都知道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这就是沈约说的那段带有总括性的评述:

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三祖陈王,成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莫不慕习……

严格说来,“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这才是真正的后世所谓文学作品的性质,它与“形似(摹写物象)、“情理”(论说道理)两者并非同科。而此种新的历史时代的文学,要讲的是文艺的“气”——而我们的主题“遒”,正是与“气”直接关联的一个美学标准。

所以,欲解“遒”,先须解“气”。

我们中华民族的哲理(当然就包括了美学),讲究一个“气”。要真细致讲它,牵涉很广,本文不拟多及(当另作专题论述)。现在只想说,用最通俗的方式来表达,我们对凡是眼目看不到,并非手能“抓拿”的实体,而又分明能够感到的力、热、能……这一类,都称之为“气”。如阳气、电气、香气等皆是。“气”的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流动的、运行的,或有生机的,不是呆板的、静止的、僵死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大至宏观世界、宇宙事物,小到微观世界、元素粒子,都有看不见的“气”在其间运行。人体更不例外,“气血”“气脉”“精气”“胃气”……这是生理;还有“胆气”“傻气”“神气”“朝气”“官气”“杀气”……那属于“精神面貌”。我们中国人,看一处景要讲“气象”“气势”;看一个人,要讲“气度”“气派”……

由此而言,那我们的艺术,如果反而只论形迹而不讲“气韵”,那是不可想象的——这个道理,是可以明白的了。[2]

讲这个,似为老生常谈;但为了讲“遒”,还必须从这个常谈讲起。

“遒”字,由于唐以后日益不为人所真正理解和重视,用时不多,本义渐晦,想了解它也要费一番手脚了。例如,你要去查字书,对“遒”的讲解有如下八九点之多:

(1)迫也,近也;

(2)终也,尽也;

(3)聚也,敛也;

(4)固也;

(5)健也,劲也;

(6)急也;

(7)促也;

(8)好也;

……

这就可见此字释义之乱。乱,即不清的一种表现。其所以乱而转晦,就因为都不是本义,没有说到核心中肯要害处,自然不会清楚。

这个字本义已迷,许慎只解为“迫”义,也并不真清楚。我以为寻求此字本义的办法不是全无,因为“遒”幸而还存在两个“姊妹体”,即“趥”和“”。

试看:

[趥]:行貌。(音与遒同)

]:行貌。(音与遒同)

可知此三字实即音义全同,从“走”从“足”无异,犹如迹、

逾、同一道理。所以《书经·胤征》里的“遒人”,朱骏声以为即是“趥人”,“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是宣布功令的官,所以“遒人”意思就是巡行、周游之人。《集韵》又特别指出“趥”是“徒行”也。质言之,遒就是紧步而行的样子,由此才生出“迫”“急”之意。大文学家之中,最喜用这个“遒”字的,当推宋玉。”他说: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这是《九辩》,注家王逸说:“年岁逝往之若流也。”这种注,真是好极了!由此可悟,“遒”即逝往若流的一种形容——正是急行之貌。最有意思的是,稍后潘岳作《秋兴赋》也说:

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

《文选》善注引《九辩》之后,先说毛苌《诗传》谓“遒,终也”,后说《广雅》谓“遒,急也”。显然他是觉得《诗传》虽是一种权威,必须排列在前,“终”之一义在此与文中的神情不合,故又引“急”义,为之补正(而这个补正很重要。前引鲍照诗,原句云“鳞鳞夕云起,猎猎晓风遒”,“起”和“遒”都是动态,最为明白)。

快步行走——“遒”的本义已明。

但是文学艺术的事,光凭纸堆里的文字学、训诂学不行,还要靠精神生活上的体察。也需要辩证法。说“快”,是不错的,然而那快又不同于狂奔乱窜,胡撞猛冲。它又快又慢。它不是“一下子”泻净了的,“逝水颓波”不舍昼夜,它是渐渐的、不停滞的、有节奏的。“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宋人晏殊《破阵子》词)。所以王逸说“逝往若流”。潺湲不息,但是有规律地流逝。节奏、规律,也就是一种节制、控制。没有了这,就没有生命,没有生活,没有艺术。

我们这里用得上南北朝时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中的那一段话: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昔在曹丕称誉建安七子时,就是说他们“咸以自骋骥于千里”。可见文艺之事,应有良马骏足的精神意度,但是同时就应理解:快马前行,一种正力;衔勒抑制,一种反力。两个矛盾的运行着的力,统一起来,协调起来,才成为“骑马”的艺术。“轨躅”的规律,“流乱”就是“胡来”了。

曹丕批评刘桢,说他“有逸气,但未遒耳”。如果把“遒”理解为单纯的急快,就正是失却了魏国那位大艺术家的原旨了。

“遒”,是控制、驾驭“气”(运行着的力)而达到恰好的“火候”的一种境界。

具体地说,“遒”就是指“气”的运行流转的那种流畅度。流畅不是邪气般地乱窜,是不滞不怯。书法向来重视笔触的明快锋利流动,道理在此。比如王僧虔称赏孔琳之的书法“天然绝逸,极有笔力规矩”;“放纵 快利,笔道流便 ”。他赞赏崔瑗也是由于“笔势甚快

”。可是这种纵逸流便是“极有规矩”。这便是构成艺术上“遒美”的内在力量的辩证法。[3]

然而,“遒”还有一层意义,那就是紧密。

字书引典籍如《诗经》中“百禄是遒”“四国是遒”等句的传注,以为“遒”有“聚”义。“聚”则团结巩固,所以又释为“固也”。还是上文引及的大文学家宋玉,他在《招魂》中又一次用“遒”字:

菎蔽象棊,有六簙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

王逸在此乃以为这个遒亦即迫义——他的意思是说都一齐催促,使之无法选择……但既是“分曹并进”,纷然杂陈,则遒迫也可以是挤在一处,不得回旋——正是“聚”义。

聚则密,密则紧——紧密之力即遒。盖练技艺功夫讲“气”的都知道,正气宜聚,而不可散,气聚方能运行流畅,气散焉得周行有力?从气上讲,遒与聚的关系即在于此;从艺术上讲,关键也正在于此。

一位艺人在表演,他最要气的团聚,而怕涣散;写字作画,正复如此。整幅如此,一个笔道也如此。所谓“败笔”,笔败必然是气败的表现。用俗话来说,表演技艺的,他得全神贯注;一“走神”,那“玩艺儿”就出现“败笔”了——走神亦即气散。若是表演没有精彩可观,那原因虽多,其中主要的必然就有“精气神”不聚,那就是不“遒”。试看曹丕评刘桢,一由说:

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

再则说:

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

可知在曹丕看来,艺术之气上,刘桢能壮(壮始逸)而不能密——密始“遒”,不密即未遒。是其文艺只纵逸而不紧密之明证。

在此,有一个词语,十分重要:韩愈作诗赠崔斯立(《赠崔立之评事》,《全唐诗》卷三三九),起段就说:(www.chuimin.cn)

崔侯文章若捷敏,高浪驾天输不尽……朝为百赋犹郁怒,暮作千诗转遒紧。

这正是夸赞这位“才豪气猛”的多产诗人的创作力的旺盛,郁怒、遒紧,都是指“气”而言,“转遒紧”犹言越写越振作警拔,到后来反而更加精气完聚,毫不败懈。惟紧,才能“拔”——挺秀。

艺术之事,最忌松垮,松垮即涣散,即不紧密,即不挺拔,即未“遒”。古代评文有“冗”,评人有“靸”,皆是不遒的专用语。

右军王氏后裔书家王僧虔,南齐人,上文已略引,他在评各家书时,说:

郗超草书亚于二王;紧媚过于父,骨力不及也。

他提出的这个“紧媚”,极可注意,因为它正与“遒媚”合符。

窦臮《述书赋》有《语例字格》,其中对“紧”这一书法艺术用语有解释:

[紧]:“团合密致曰紧”。

“紧”,首先指气,不仅指形(如字的结构),它和“有初无终”的“散”构成对立;散,即气不团合,所以不能贯注周布,达于一个艺术完整。《辍耕录》说房大年画万岁山“格法遒整”,正可互参。

懂得了“遒”的这些方面,才是真懂了它的内涵。王僧虔的话也很好地说明了:紧媚,并不是“骨力”方面的事。骨力才是“劲健”与否的问题。可见一般人把“遒”与“劲健”直接等同起来(它们也有一定联系,应另论),是弄错了——何延之用“遒媚劲健”四个字来品目《兰亭》,也完全不发生什么“叠床架屋”等语文欠通的问题。

《文心雕龙·风骨》说:

……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这段话,重要无比。原来,文学上所谓骨力的劲健,那是文辞上的事;而风力的骏爽,则是文气上的事。这个分别,并不总是被弄得清楚的。风,正是“气”的一个换算,气流动而为风,正如庄子所云,风是“大块噫气”。我们中国说的“风神”“风度”“风貌”等,是指精神面貌,而不是“五官四肢”这个躯体。“遒媚劲健”,其实正是分言书法艺术上的“风”“骨”——神采与形质。

“遒”字本来十分难“译”——换个什么接近或类似的说法呢?很不易想得出。我曾为此“颇伤脑筋”。现在,忽然悟到,大可借用刘勰的这个“骏爽。”

“骏”,本是马的事情,望文可知。骏足良驹,不但迅速,而且神气不凡。所以晋朝高僧支道林爱养马的故事值得参看。《世说·言语》:

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

骏,也是精神上的事、风度上的事。从根本上说,也是关系到人生态度、艺术生活态度上的事。《楚辞》中早就拿“昂昂千里之驹”的态度与“汎汎水中之凫”的态度作对比了。古时“骏”“峻”“俊”三字本亦互通,[4]其消息可参。艺术家光是工稳熟练是不够的,他还得要“神骏”。比如一位京剧演员,不仅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基本功要好,还有“神气”更是要好(俗称“台风”)。这个道理在书法上就表现为:笔骏、骨峻、神俊——这也就是“遒”。

刘勰讲风骨,一再强调:“昔潘勖……乃其骨髓(峻) 也;相如……乃其风力遒 也,”“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论才讲才锋 ,论人则讲神锋 。如《世说·赏誉》所记:

王平子目太尉:“阿兄形似道,而神锋太雋。”太尉答曰:“诚不如卿落落穆穆。”

简文云:“何平叔,巧累其理;嵇叔夜,雋伤其道。”

六朝人重视这个“雋”(即“俊”之另体,此体有一好处,即可免为一般俗义所误,如一见俊字即想到“俊俏佳人”的那种“俊美”义),只是又可惜“雋”是与“道”(道气讲虚淡冲和)抵触的。盖“雋”即是像周郎“公瑾当年”的那种“英发”即英锐之气概,不是颓唐、堆砌、拖沓、嗒然、木然、蔫萎不振。刘孝标《广绝交论》正以“遒文丽藻”“英特俊迈”并举。

那么,王右军之为人神锋又是怎样的呢?我以为,从两方面可见一斑。一是人评他,如: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可参看梁武帝说他书法“龙跳天门”,指生气)

时人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

再则是他评人,如:

王右军道谢万石:在林泽中自为道上;叹林公器朗神雋。

他这位超逸夭矫而以骨“气”(此骨气非后世指品节上的那个意义)见称的人物,却正也十分欣赏一个遒,一个雋。

至此,遒与雋的关系也就连带着显示清楚了。凡“遒”必“俊”,英特俊迈,轩轩遐举。其实,曹丕早许孔融为“体气高妙,有过人者”,即是此义。

书道艺术,与其他艺术一样,非常重视遒雋。

梁武帝是六朝第一流的大书评家,他真懂得这门艺术。他的话极为重要,他评各家书说:

王僧虔书,犹如扬州王谢子弟,纵复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种风气。

这个“风气”,当然不是后世只用于“社会风气”的那个意思。上文已经讲过,风亦即气,是艺术用语。“奕奕”者何?旧训“美盛也”,其实就是生气流动之貌——梁武又说:

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

……婉婉暧暧,视之不足;棱棱凛凛,常有生气……

“爽爽”即意气骏爽。棱棱凛凛,可以参看《世说》的一段话:

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现)在,厌厌如九泉下人……

“懔懔”“凛凛”同;“厌厌”“奄奄”,也无异。正是刘勰所说的“意气骏爽”的反面:“索莫乏气”。再拿唐代张怀瓘评画家探微的话来合看:

陆公参灵酌妙,动与神会;笔迹劲利如锥刀焉;秀骨清象,似觉生动,令人若对神明!……

末二语就是说:简直感到它要活起来!令人如同见到了一位活生生的人一般!神明、神气、精明、精爽,这些古代词语都指有生命的人的那种活的精神。试看这个故事:右军尝以章草作书答庾亮,亮弟翼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八纸,过江颠沛,遂乃亡失,常叹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太平广记》引《图书会粹》)这“神明”,就指那种精气神表现于艺术作品上。北宋邹浩《道乡集》有句云,“真行隶草字百万,劲锋凛凛方遒豪”,也似乎还懂得“凛凛”与“遒”的关系。

遒,是这种精神的表现。

梁武帝评王献之书是“举体沓拖而不可耐”;评羊欣书是“举止羞涩”。此二者何?正是不遒,拖沓即松垮,不紧密,不俊迈。以沓拖与否,议羲、献父子的高下,也就得其要害了。后人也曾为他们二人抑扬争论,究极的原因也正在这些评家没有真正懂得“遒”这个重要的美学概念。

王献之《鸭头丸帖》

王献之《廿九日帖》

以上解“遒”,费些事,因为它确实复杂。至于“媚”,便较好办。

王僧虔提出“紧媚”,已如上引。他不止一次标举“媚”字,例如:

谢综书,其舅云:紧洁生起,实为得赏……书法有力,恨少媚好。

梁武也说:

纯骨无媚,纯肉无力。

可知“媚”也是书法艺术上的一个独立的审美概念。“媚”又怎么解?是不是即如俗义所云“妖媚”?(此字后世多用为不佳义,如谄媚、狐媚、冶容媚态……总之不是好话)当然不是。我以为解此字也有两途,并行无悖——一是窦蒙的《语例字格》中明言:

[媚]:“意居形外曰媚。”

这又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美学标准。

形,是物体躯壳,气包其中,它才活得起来,活了才有意态风度表现于形体之外。若只是骨架端直健全,它也会是一具骷髅,并无“意”可言。所以“形”这个东西另外有个“主宰”。汉代《淮南子·说山训》有一段话,说得最好:

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

因为没有“君”(主宰)这个“形”的,你把美人的脸画得再漂亮,也不让人觉得可爱。这种只“好看”而不让人有喜爱之感的,俗话叫做“娃娃脸”(像玩具人);唱旦角的演员,就怕这样的。李渔在《笠翁一家言》中比喻过:两个妇女,生得都美,一个不但形象美,风度也悦人;但另一个举止言笑,全无风韵,令人感到木然索然。这就是“无媚”。“纯骨无媚”,“有力而恨少媚好”,梁武与僧虔对书法的赏析,可谓若符契之合。

王右军自己说:

须得书意:转侧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5]

这就是“笔意”——由于运笔变换多方而意趣无尽。这也属于“媚”的内容(用笔技法上的事,又是另外的范围,须分论,不在本文内多涉)。

凡艺术,必然有令人悦目动心、情移神往之力。一般说作“魅力”。魅力实即媚力,[6]也就是能使人入胜、入迷的艺术力量。视之不足,玩之无尽,寻之愈出,皆是“媚力”的作用。

书法有遒媚,犹之绘画有气韵,诗歌有神韵,其实一也。神韵者何?死而不灭为神,即凛凛奕奕如有生气的精神(有了它,画的人物才有神,否则就是孟贲的眼睛,画得再大,也不让人觉得他可怕);意味悠长不尽者为“韵”,“韵”本是音乐上的事,我们中华民族用以代表很高的文化修养的境界。凡此,都是既不玄虚,又不神秘,只要真有艺术审美力和艺术生活经历体验的,都能领会、深信而不疑。

“遒”不是僵硬,也不是狂乱、冲动;是骏爽峻利,紧洁生起,不松不垮,不塌不倒,不败不懈,不蔫不悴。媚不是妖冶,也不是搔首弄姿,矫揉扭捏,装模作样;是风度气韵,意致神情,不粗不野,不鄙不俗,不甜不软,不轻不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中国画家首贵神似,次重形似。王僧虔论书,也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此非弃形质之意也,倘无形质,神采又何从产生,何所附丽?故又曰“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荆浩论画,有“似”有“真”,两者不同,区别在于“似者得形遗气,真者气质俱盛”。道理正同。他又说:“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南齐谢赫,评大画家陆绥,说:

体韵遒举,风彩飘然;一点一拂,动笔皆奇。

奇,就是意趣有异于俗常平庸之笔。他那前八个字,可作“遒媚”的理解参证;后八个字也可作为右军“转侧点画之间皆有意”的一种旁参互悟之资。

“遒上”“遒举”(这都应该收入词书而作词条才是),也证明了“遒”是神韵风采上的事,而不是指“骨力劲健”。“骨力”是要劲健,但切不可以把这个当做“遒举”——意气骏爽。特别是近世写字的和教人的多有误解“笔力”是指一个单一的死力气、犟劲头,把笔尽力往纸上画粗重笨拙的“杠杠”,自以为这就是“有笔力”,于是书道艺术,荡然无复多存。[7]清代梁同书,就曾讽议有人误认“穿破牛皮”为“笔力”。还有一些写字的人(特别是老先生写篆的),笔如枯柴,追求一种貌似的“苍老”“高古”的假相,而毫无生气神采风韵,也用得上梁氏的话:“书家有渴笔,画家亦有枯笔,二字判然不同:渴则不润,枯则死矣!”这种书风,岂但于“媚”无涉,连“遒”也不挨边儿,笔锋才锋神锋,全然谈不上,索莫乏气,览之昏然,满纸暮气。这种相沿已久的风气,根深蒂固,很难改变;如有评议,他还会说评者“外行”,“不懂”他的艺术,云云。讲讲“遒媚”,除了是个艺术理论问题,自有它的照往鉴来的作用,特别对青年一代学书者有意义。大约从五代为始,“遒媚”这种优美的书艺传统逐渐不为人了解,书坛的精神面貌必然要发生某些另外的风气。这些都严重地影响着一代和此后的书法艺术的前途和成就。如本文粗略引及的,也能看出古代大师们,体察艺事,都极精微深刻,我们不宜掉以轻心,还要学习探讨,而后才谈得上创造日新。

王右军的书法,是否能用“遒媚”一语概括得宜、包纳罄尽?实在也是一个课题;但是要想理解右军的艺术——亦即中国书法艺术的代表,必须先把“遒媚”体认一下,解说明白,才能再谈别的——这个逻辑却是毫无可疑的。本文匆匆而就,还很粗糙;水平有限,体认未清,力不从心,文不逮意;错谬难免,方家正之。

1981年8月20日

附记:

属稿既竟,又想补充三点。一是荆浩论画,足资参悟的一段话:“夫画有六要: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这与本文中所阐述的“遒媚”艺术论,有可以合看处。还有一点是唐太宗的话,他是书法兼书论家,又最重右军书,所以不容置而不论——他说:“夫字以神为精魄,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以心为筋骨,心若不坚,则字无劲健也。以副毛为皮肤,副若不圆,则字无温润也。所资(贵)心副相参(原有“用”字,衍文),神气冲和为妙。”(《佩文斋书画谱》卷五《唐太宗指意》)此种杂见于后世辑录的文字如果真靠得住,那就可以看出他的认识有很正确的,也有局限。我以为他的认识中最成问题的恐怕是“冲和”二字。如果这只指在执笔作书之际的心境要宁静和谐,那是完全对的(即他说的“收视反听,

绝虑凝神”);但如以此指艺术精神面貌,则唐人与曹丕的“和——壮——密——遒”论的距离之间已经大大退步了。这种论调对后世的影响极大。就连孙过庭《书谱》也只以“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来认识右军,未必不与“冲和论”有关。这是需要注意研讨的(唐太宗的“心”“副”指古代笔有心毛副毛,中间笔柱毫毛最劲健,外包一层副毛,比较柔软)。

另外一点是引及《文心雕龙·风骨》篇的话,我个人的理解与前人不同,如黄侃的《札记》,直以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略无他义可言云,假如这样,那么刘勰说司马相如作赋凌云,“风力遒也”,那该是“意”的事了,他之被称许是由于“文意”胜了。然而,稍后刘勰在《才略》篇就特别指明:“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覆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请看这岂不正是全然相反?知黄说非也。按刘勰《风骨》之言曰:“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响无力……”而下文即又言:“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轮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而证以《才略》篇:“李尤赋铭,志慕鸿裁,而才力沉膇,垂翼不飞。”是刘氏“风骨”,本指“才力”“才气”而言,异常明显,何致迷乱以支离?黄氏所说的“辞意”论,其实刘勰是在后面《情采》篇才讲的;《风骨》篇直接排次于《神思》《体性》之后,居第三,这都是以讲作家“天赋”方面为主的部分,如何会在此处即阑入“辞意”二者关系论?黄氏《札记》文著盛名,贡献甚伟;然此等处实亦析义不精,贻误学者,不可不辨——否则,必有引黄说以疑拙论者矣,故粗说如上。若欲详论彦和《文心》,自当另具篇目,非此文所宜尽包也。

注释:

[1] 讲汉字文学,很多人不明白由于汉语本身具备四声这个独特之点,平仄音律自然形成艺术上的一个重要规律。“草”是仄,而必须用平时,就以“莎”替代;“月”是仄,必须用平,就须寻一个“蟾”字替换;“芦”是平而必须用仄时,就要用“荻”……此等举之不尽。昧于此理者,发生许多误解曲说。

[2] 我们中国的古典美学讲艺术作品,总是把它当一个活人一样看待:它具有骨、肉、血、筋、脉、气……这个事实人多知之;但我要强调的是这种把艺术看做活的,有生命的认识,其本身便是一种文艺理论,绝不只是“喻之于物”的修辞手段。

[3] 关于书法行笔中的矛盾着的一对力(有时是一对以上的力)的统一的运行的美,请参看上编《书法艺术答问》第四、第六章等处。“遒美”见《唐书·选举志》形容书法。此为唐人用语,值得注意。

[4] 如《诗经·大雅·崧高》中“骏极于天”即峻极;《管子·七法》中以“骏雄”为俊雄。

[5] 刊本多作“……转深点画之间……”句法不可通。“转深”实当做“转侧”,侧字草体与深字草体形近而传写致讹。

[6] 魅、媚音同,应可通假。不然“魅”字在此殊无义理。

[7] “笔力”的正确理解,请参看前面注3中《书法艺术答问》一书同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