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报告文学:年代记忆中的五味果故事

报告文学:年代记忆中的五味果故事

【摘要】:1981年1月30日,《湖南日报》第1版发表了一条小小的新闻,青年翻砂工万里自学10年发表了3篇论文。又一年之后,他发表的论文已达20多篇,学校同意报请上级授予他副教授职称。我就讲讲这个“五味果”的故事吧。离开初中一年级小伙伴以后,万里在自学小路上孤独地攀援。他真的检查了万里的工具箱,找出一本英文书。他有医学的爱好,也有文学的才能。万里差不多没有想到成功,却是真正地入了“迷”。

(1984年9月14日《湖南日报》)





1981年1月30日,《湖南日报》第1版发表了一条小小的新闻,青年翻砂工万里自学10年发表了3篇论文。消息引动了伯乐。湘潭师专副校长、副教授一行5人,来长沙见到万里后,不胜喜悦。一年之后,翻砂工到湘潭师专当了大学教师。又一年之后,他发表的论文已达20多篇,学校同意报请上级授予他副教授职称。

翻砂工大爆“冷门”!我开始追溯他的思想和学识,探索他外表平凡而内在丰富的精神世界,访问他的亲人、老师、朋友,采访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100多页,就像一张密纹唱片,录下了他在自学道路上的坎坷历程。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颤动。自学之路,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我就讲讲这个“五味果”的故事吧。

离开初中一年级小伙伴以后,万里在自学小路上孤独地攀援。稚嫩的身躯肩着沉重的负荷,却翻越了高中、大学、研究生这一道道学历的峻岭。

不可思议啊!我不得不耽搁他黄金般的业余时间,同他一起寻觅着当年的足迹。在他推过板车、挑过土、翻过砂的地方,我听到了过往岁月发出的幽婉的回声。旧时的脚印勾起了他的缕缕思情。

他的青少年时期,正碰上“四人帮”横行。虽然他早逝的父亲有刘伯承将军签发的起义将领证件。虽然父亲的形象在他幼小的心灵上一直模模糊糊,可“伪军官子弟”的烙印,却蛮横地盖在他童稚的脸上。

14岁的他,带着小妹妹在八一路那长长的斜坡上推板车,3分5分钱一趟,7角8角钱一天。小哥哥不肯买糖,不吃冰棒,在书店看了好久,买下了一本《中草药手册》。

16岁的他,在新开铺的土方队里挑黄泥,工休时不闲坐,不加入嬉笑撩打的行列,在土坯上读完了《本草纲目》《金匮要略方论》等医药典籍。

万里卓有成就的自学,是在他18岁当上翻砂工后的10年中完成的。

你见过翻砂车间么,像他们那种条件很差的翻砂车间?地上布满型砂,就像一片黑色沙漠,空中飘忽着棉花絮般的氧化锌或者二氧化硫气体,飞扬着热烘烘的砂尘,1 200℃的熔炉整日烧着,取出铸件后的型砂可以炒熟板栗,烫熟鸡蛋。

他就在炉前熔铁,熔铜,烧铸,搬弄着几十斤至一二百斤重的砂型。他是副班长,先进生产者,却又酷爱书本。在熔铸的间隙时间,有的坐下休息,有的开着玩笑,他却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读书。下班以后,他带着满身砂尘,从南门回到北门,有时连工作服都未脱,一进屋就伏到书桌上。他抓住一切空隙和业余时间,自学了古汉语、医学、中外文学历史哲学论著。

在那“知识无用”的年代,这黑色的沙漠里,长出了一棵青葱的苗。

为了省钱买书,中餐就在车间啃烧饼。他规定中餐费不能超过1角,一只烧饼6分钱,两只不就1角2分?那不行!他硬只吃一只。

有人给他油条,油饼。他谢绝说:“我吃饱了。”

“你是没有钱吧?”

“不,我不饿。”

近1.8米的大个子,一个班要几十次端起六七十斤的高温浇包,无数次地搬起沉重的砂型,流多少汗水,一只烧饼能顶用?这是他的性格,即使是饥饿,他也不接受馈赠,他要把省下来的钱买书,如饥似渴地获取精神的营养。

工余时间,他正在型砂上写英语单词。厂里一位干部走来,他还不知道。

“你呀,文不像相公,武不像关公;只看到你学洋文,就是不学马列。看你的工具箱里装的是什么黄色书籍!”他真的检查了万里的工具箱,找出一本英文书。

“这是什么!”

“这是列宁的英文版《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

这位干部歪着脑袋翻弄了几下,尴尬地把书丢回了工具箱。

随着政治风云的变化,厂领导间常又要训斥着:“我们厂里有‘黑秀才’,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尖锐的嗓音,常常搅得他头脑发胀,而咄咄逼人的气势,则更像是一片恐怖的云。

是酸?是苦?是辣?是咸?今天,自学被认为是一种良好的社会风尚,已经得到党和人民的关怀;而在当时,这个生活中的弱者,需要有怎样的意志才能坚定地走过这条路啊!

他有医学的爱好,也有文学的才能。他到底选择什么?

他在自学中发现,我们伟大的祖国,是世界医学的宝库,有据可查的医学著作有8 000多种,有成就的医学家有4 000多人。可惜,我们至今没有一部完整的中国医药史。日本人著的《中国医籍考》《宋以前医籍考》,至今作为我国医史学权威著作,而且就是在这种权威著作中,他也发现了错误和疏漏。他感到了责任,也感到了耻辱。炎黄子孙啊,难道不能写出自己的医史?他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即使我难以编写出大型的医史专著,我也要为这样的编写奠基工作添一砖一瓦!”

搞这样的“冷门”,有发展前途吗?

他的华夏血统,使他坚定不移:“搞学问就是要搞别人不搞的,祖国正需要的!”

他选择的是一条痛苦的道路。研究的人少,资料少,老师少,使他的自学加倍的困难。

他从《四库全书提要》《书目问答》和医籍考等文献目录书中,找到了打开医史知识宝库的“金钥匙”,摸到了读书的门径。10多年间,他读了上千册的书,做了30多万字的资料卡片。为了重点研究宋代医史,他在一年中读完了整整一部《宋史》496卷,还读了宋元野史、笔记、杂纂、方志等100多种。在繁重的劳动和生活的困厄中,他是以短跑的速度来跑“马拉松”的。

夏夜,邻居们都在纳凉、谈天,李大爷特意到他的窗前看看,只见他赤膊上披条湿毛巾,在煤油灯下攻读。

“万里呀,你连不怕热吗?”

“不咧,这比车间里凉快很多。”

春节,厂里会餐,青年朋友们四处没找到他,欢欢笑笑的年饭吃完了,才发现他躲在一个角落里读书。

有人说:只有入迷才能成功。万里差不多没有想到成功,却是真正地入了“迷”。

万里怎么也理解不了读书还要叫“苦读”。有书读是他最大的乐事,而借不到、买不到书,那才是痛苦。

长沙市所有的新旧书店、图书馆、阅览室,都是他常驻足的地方。在这些书的宝库里,有着他许多欢乐和苦涩的记忆。

在一个大图书馆,他把几经求人弄到的借书证递过去。年轻的女管理员看看证上,职务:翻砂工人。眼皮垂下来了,借书证被丢到光洁的柜台上:“不借,这种书只给专业工作者看。”

任他苦苦哀求,对方还是像石雕的女神一样,不再理睬。他又去苦苦求人,盖上了“重点读者”的章子。等他把那本书借到手一看,上面布满了灰尘,连书的开口还没有切开。他小心地拂去灰尘,心里连连叹息:“这么好的书放了30年没人看,可惜!真可惜!”

来到书店,要是碰上正需要的书,好高兴!一掏口袋,有时身无分文。他惋惜地低下头,离开书店。走回家一说,妈妈从小菜钱里抠出几毛,妹妹掏出一把做临时工挣的带着体温的分票。他赶快跑去把书买来,小心地包好。

那天,长沙市古旧书店门市部的刘师傅带信来,到了一套《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要他快去买。

刘师傅真好,这个瘦老头有一副慈善的心肠。他体恤万里的困境,更同情他爱书的心,每每有便宜的书、难买的书,他都要照顾万里。今天带信讲的这部书,正是他想了好久的。每每追踪到这部书前,他就无法前进了。可是,这部两尺多厚的12本精装书,处理价都要60多元,那是他两个月的工资,而他的工资又是全家生活的依靠,不买么,这套书几十年都没有再版,说不定它会像鱼游进海里一样,再也见不到了。万里束手无策,心急如焚。

当他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献血!

到医院预约后,一个冰雪严寒的日子,他夹着但丁的《神曲》,径直向血库走去。(www.chuimin.cn)

“假使你跟从你的星宿,

你不会达不到光荣的归宿。”

就像一个分镜头的画外音,但丁的诗,在翻砂工心中升腾起神圣的追求。“我不是为钞票。我是为书!我是为事业!”

他盯着火柴棒粗的针头扎进血管,感觉到自己是在为祖国的医史事业献出鲜血。取到45元营养费之后,他舍不得吃一块蛋糕、一颗糖,全部用来换回了这套典籍。他又高兴了:“以后我再也不愁没钱买书了!”

需要的书越来越多,献血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医院规定不能短于三个月,他两个月又去。人也熟了,“我年轻,身体好,不要紧!”护士有时也只好给他开个“后门”。

几年间,他献出了6 000毫升鲜血,买了1 000多元的书。

有一天,他把白班换成零点班,一个女声打电话到车间找他。老师傅代接,刚刚答应一声,对方就说:“×号下午×点,到老地方来。”

老师傅莫名其妙,小万对上“象”了?

他悄悄告诉万里的母亲:“别抱了孙子还蒙在鼓里。”

母亲为这个事琢磨来琢磨去:整天只看到他读书,未必还谈恋爱了?哦,单车后面隔几天要带一叠书回来,哪来的钱?莫不是在外面不三不四?

万里却总是笑笑说:“妈妈,你老人家要相信自己的子女,不会干坏事啰。”

她信,但疑团还没解开。直到那次,她回家打开房门,门底下一张明信片:献血通知单!万里为了不让母亲知道,以前和护士约定,用电话“暗号”通知,不用明信片。可这一次护士忘了。做母亲的心啊,久久不能平静,疼,爱,自疚,种种复杂的感情缠住了她的心。

“小弟(万里小名)啊,你不该瞒我。你干这样重的翻砂劳动,每天学习到深夜,又没吃什么,还去献血……你,你就是铁打的也会熔啊!”

母亲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冲鸡蛋,看着儿子吃下。她轻轻地把门带关,久久不能入睡。

一位历史教授颇动感情地对我说:“我的文章是用汗写的,而万里的文章是用血写的。”中国知识分子是辛勤的,而其中的自学成才者付出了更昂贵的代价。

女护士的电话,那是另一码事。同车间的女翻砂工龚培豪,倒是真正爱上了这个好学青年。

姑娘拿出两张电影票。万里傻乎乎地摇头:“我借的书明天要还,今晚得看完。”小龚有些扫兴了。几天后她还来找他:“星期天去玩不?”他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一个星期天多么难得的一天,他要看多少书!那舍不得。

后来,小龚被他“同化”了。每次她来找万里,就帮他抄写资料、论文,或在一旁看书。他发表的处女作《医史研究三议》,就是她抄好寄到杂志社的。没有在花前月下,也不在林阴道上,他们的爱情的蜜,在书桌边酿造,依样芬芳和甜美。

小金师傅也说过他:“看你那双工作鞋,推土机似的。少买两本书,武装武装。”

他憨厚地答道:“那划不来。”

连小金的爱人都埋怨:“豪妹子望着他不脑壳疼呀?”

小龚没有头疼,丈母娘倒真的头疼了。两个大女婿是搞研究和当医生的,唯有这个是“土包子”,单位、长相都不中意。小龚劝娘说:“你莫看他样子不出众;他好学习,他有出息的。”婚后,丈母娘发觉这个小女婿脾气好,又勤快,又诚恳,倒还是最喜欢夸他:“到底是我豪豪有眼力!”

他背着铺盖卷去湘潭师专的那天晚上,小小的房间顿时显得空荡荡的。小龚坐在床边,异样的心情使她一阵木然。

“妈妈,你哭脸了?”4岁的珊珊痴痴地望着她的眼睛。

“快睡吧,听话。”

女儿睡了。她的思绪却久久不能抑制。为了事业,他宁可离开年轻的妻子和独生女儿。她理解他。“这些年,劳累、家务、困境,苦了他啊。让他卸下这些包袱,更好地钻研吧!”

两年多后,我来到他的新工作岗位——湘潭师专。这里的校领导、教务处和研究室的老师,见面后都说感谢报社为他们推荐了人才,并因此对我也倍加热情。我真不好意思,因为能识别和起用人才的,是湘潭师专的教授。要不,这个长沙市的翻砂工,何以到湘潭来当大学教师?

这一次,人们又是那样热烈地谈起他。

——在古城西安,他应邀出席伟大医学家孙思邈逝世1 300周年学术讨论会,他的论文《孙思邈的著作和史迹文物考》在会上宣读,这是会上收到的300多篇论文中,评选出的22篇宣读论文之一。他的另一篇论文也被列为交流论文。

——在北国沈阳,万里参加了卫生部召开的全国中医古籍整理座谈会。特邀的8位代表,大都是已近耄耋之年的长者,是他祖父般的年龄。他真不敢跻身于这学者行列,会议组织者却偏偏把他作“重点介绍”:这是最年轻的特邀代表万里,发表了多篇论文……。老先生们一看,这么年轻!“好,后起之秀!后起之秀!”

——在衡阳的王船山学术讨论会上,他和另一位老师合作,短期内写出有独到见解的论文,引起了学者的注意。

自学10年之后,从1980年开始,万里写出了40多篇论文和2部书籍,在全国和省一级刊物和学术会议上发表的有的20多篇。今年,校学术委员会经过一天半的认真讨论,同意将他晋升为副教授,已报上级审批。

现在自学成长的万里,在师专和湘潭市已为人瞩目。他被选为全国青联委员和市政协委员。去年,地区给他记了大功,省委领导同志亲自过问将他过低的工资提了两级。许多人见了他,都说他现在好了,这样也好,那样也好。他呢,还和四年前当翻砂工那样,粗布衣服,好久不刮胡子。到食堂取了饭,一边走,一边吃,走到门口,饭吃光了,冲口开水一喝,又伏案工作了。没有寒暑假和星期天,每天都工作、学习到深夜1点以后。几年里,他从未提起个人困难。刚到校时,校党委书记去看他,一再问他有什么困难,他最后才提出两个要求:一是想借两个书架;一是有便车去长沙想把书带来。书架很快给他配了,吉普车到长沙帮他带书时,司机一看,14麻袋,还有好多没装。前后运了30多麻袋,才基本运完。

工作条件、生活条件,好多了!而在事业上,他还有难言之隐,甚至是难言之痛。

他的喜怒哀乐,是和事业连在一起的。除了谦逊,他还是朴实的,严谨的。有人过分地夸赞他,甚至写了文章,印出了铅字称他为“学者”,把他在西安学术会议上宣读的1篇论文说成2篇,把一些名家评价的溢美之词公之于众。他不知道呀!而另外的、特别是同行的前辈,还以为他在自吹自擂。那冤枉了他,他不是这样的!

青年教师说:“他已发表的并不是他最高水平的论文;他的得意之作全在这里,还在埋没。”这是指的他书架上那一尺厚的未发表的手稿,那是他精心研究的一些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对一些伪托和不科学的医学著作的辨伪和订正。谬误可以流传,而言之凿凿的接近真理的这些书籍,却苦于不能贡献给学界,及早和读者见面,在那厚厚的牛皮纸袋里受到窒息。他从事这项严肃的工作,就感觉着使命和责任。

他要对科学负责,而有人却说他:狂!

他急切地翻开名家校正的《华佗神医秘传》。伪托的华佗秘方,将皮肤外用麻药用来开脑;剖腹的麻药用闹羊花二两,“要死人的!”花柳病,国际上最早出现是在500年前,这里错写成中国在2 000年前就有了,这不是笑话!其中好多是抄袭清朝赵学敏的《串雅内编》一书。他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已经一年多,复写的字迹开始发渍,却还未找到出版的地方。

他的龙门石窟药方考释书稿,使这六朝时期的古医方接近恢复原貌,对我国医史研究和中医临床都有价值。但是,它怎样才能问世呢?

他的20多篇类似的论文,有的还是1979年的作品。医史杂志少,学术著作特别是涉及学术争鸣的书稿出版,对于这个还不很被人所了解的自学者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一个人做的有价值的工作,却不能在实际上发挥作用;他想讲出的最重要的话,却未能讲出来,他是很难受的。

四周已进入梦乡,他却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的脸在抽搐。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

自学成长哟,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