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回国散记：故乡，深情表达

广州，站在历史与现代的交会处

早春三月，虽然天气还有些阴冷，但南国已经是一片葱绿。2010年第16届亚运会开过以后，广州这座城市仍旧保持了干净、有序，天空中的蓝色也没有褪去。

亚运会以及为亚运会配套的建筑是广州人的骄傲，虽然人们对为什么要举国家和广东的财力举办亚运会仍存有争议。为什么我们总要借助大型国际性活动，来帮助中国城市规范管理，推动市政建设和改造？事实也确是这样：平时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收效甚微，只有涉及国家荣誉时，才会引起所在城市政府和市民的高度重视与配合，城市才因此变得干净和有序得多。北京借助奥运会、上海通过世博会、广州通过亚运会，皆如此。2014年则会是南京，那里将举办世界青奥会，南京已经提前承诺要给世界一个惊喜。

我们登上了高达433米、俗称“小蛮腰”的新的广州电视塔，近处举办亚运会开幕式的海心沙、由远及近的珠江内江水尽收眼底。新建的猎德大桥两侧，一座座高楼正拔地而起。一个现代化的珠江新城就在脚下。

新建的广州地铁在建设时参考了香港地铁模式，和上海的地铁很相似，很干净、很方便。坐进快捷舒适的车厢里，自然联想到每天上下班乘坐的纽约地铁，心中默默希望广州地铁能够在百年后仍旧保持原样，不要像纽约地铁那样肮脏、破旧、任老鼠愉快自由散步。

“细节决定成败”，然而当地人引以为傲的广州大剧院，却不能细看。这座宏伟的建筑，外表大理石之间不少接头处明显拼接不齐，有的地方还插着木楔。可见设计一流、投以数亿巨资想让世界吃惊的建筑物兴建时的仓促。

23.2011年春在广东佛山石湾老街

在离亚运会举办地不远的广东省博物馆，展出了颇具传统的广东陶瓷、广东石雕、广东木雕以及漆木和端砚，这些艺术显出南粤大地悠久的历史和积淀深厚的文化。作为岭南文化的发祥地，广东历史人文资源丰厚，地面与地下遗留、蕴藏了各类文物。在我们尽情享受了这些丰富的文化盛宴后出门，回头看到设计者付诸匠心的博物馆正门建筑外表被罩上一层灰色网罩，上面布满了乱人眼目的霓虹灯，这和广东博物馆古朴的建筑风格以及展出的传统内容极不协调的装饰，让我们大跌眼镜。

位于广州市内越秀区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西汉南越王墓，是西汉初年南越王国第二代王赵眜的陵墓。南越王墓是岭南地区发现的规模最大、出土文物最丰富多样、墓主人身份规格最高的一座汉墓，是中国境内迄今发现年代最早的彩绘壁画石室大墓。这座墓堪称地下宝库，共出土各类文物达1000多件（套），内涵非常丰富，尤以铜、铁、陶、玉四者所占比重最大。而“文帝行玺”金印是中国考古发掘首次发现的“皇帝”印玺，最为珍贵。南越王墓的发现，被誉为近代中国五大考古新发现之一。走出这里时，看到西汉南越王墓博物馆任游人自由进入狭窄的墓室参观，真担心天长日久古墓会遭到践踏损坏。

“吃在广州”，名不虚传。在广州的日子里我们每天享用早茶、靓汤，饱尝了独具特色的传统饮食文化。早茶具有会友、谈生意、凝聚家庭的功能。会友时有吃有说、举杯交谈轻松愉快；谈生意时一杯杯茶可调节气氛；而一到周末，这里总是老人先至，一杯茶一放，一张报纸铺开，老人从主要新闻看到夹缝里的每一个广告。数小时后，一群家人由孩子打头阵姗姗来迟，与坐等已久的老人相聚，大家庭开始点餐，其乐融融。正是这些原因使得广东的早茶文化持久不衰，无处不在的早茶馆与星巴克咖啡店并存。但对于追逐时髦的年轻白领和忙忙碌碌的中年人来说，喝早茶太耗时间。

广州的食物很精细、花样繁多、清淡而不油腻。这很适合我们在美国养成的饮食清淡的习惯。且随便走进哪一家餐馆，给人的基本感觉都是干净的。出外旅游干净总是前提。如果到处都太脏，兴致会顿时大减。

只用半个小时，地铁就把我们带到了佛山。佛山的许多住宅区，已经形成了一个个的社区。社区内有银行、超市、健身中心、餐厅，甚至还有学校、幼儿园。我们居住的碧桂花城，住有两万居民。社区内绿树成荫，地上干净得不见一片纸屑。这里出入检查严格，保安尽职，十分安全。社区提供的小客车在园内循环接送居民、有好几路市政公交车从这里通达市区和地铁站，交通十分方便。在我看来，小区的物业管理水准不亚于美国，这里人们的生活质量也绝不低于美国白领平均水准。

去佛山，一定要看祖庙。佛山人的生活离不开祖庙。千年的祖庙内供奉的北帝神，传说是北方水神，所有兴风作浪的龙虾蟹将都由他统管。广东人有以水为财的观念，故而北帝崇拜就成了珠三角民俗的典型，其中更蕴含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良好愿望。佛山人把祖庙视为福庙，他们逢年过节总会朝拜祈福，许下良好心愿；平时会反思忏悔，净化心灵。佛山人将祖庙视为自己的根，自己的源，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在祖庙内我们参观了出生于佛山的岭南武术界的一代宗师黄飞鸿、武术巨星李小龙纪念馆、观看了武术和醒狮表演。

祖庙内代表性的佛山“三雕两塑”作品（木雕、砖雕、石雕以及灰塑、泥塑），再次让我惊叹南方人的聪明智慧、心灵手巧。尤其是保存完好的以粤剧人物造型为主的明代陶瓷艺术作品，人物各异、栩栩如生，真是美不胜收。

要了解中国南方陶瓷艺术的历史，也一定要去石湾的南风古灶。参观明代的龙窑遗址，徜徉在保留完好的明代小巷，观赏陶艺大师的制作，在千年古树下留影，真是十分惬意的事情。小巷内人家大门上张贴的对联，针对现实而又风趣，让人忍俊不禁。顺手拈来几副：有一副上联是“一分钱一分闲一批散户套半年”，下联是“一杯茶一包烟一只烂股盯半天”，横批是“切忌炒股”。又如一副：上联是“不做半点事朝也拜暮也拜叫我如何”，下联是“颇有几分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横批是“我是财神”。一副为上联“孙红雷人小沈阳威”，下联“赵本山寨张艺谋财”，横批“闫妮大爷”，把时下娱乐名人和网络流行语结合起来，调侃意味十足。连厕所门口也有一副。上联是“小坐片刻，便会放松意念”，下联是“清闲一会，即成造化神仙”，横批是“此即桃源”。

参观石湾的陶瓷博物馆让我对陶瓷艺术有了更多的了解。比较瓷器的精致、富人般雍容华贵，我似乎更喜欢多为贫民所拥有的陶器的古朴、实在、大气。不过现在一位陶瓷名师的作品，售价也达几十万元，已经难进寻常百姓家。

从广州坐高铁回武汉。在最高时速达到350千米、几乎是贴地面平稳“飞行”的高铁上，看到随着高铁发展，沿途青山绿树的环境正在逐段消逝，变成待开发成房屋的黄土工地。黄土地上，一栋栋水泥桩似的房屋拔地而起。可以想象未来高铁沿线彻底被开发后的情景。对比美国每年让大量土地休耕、让战略油井冻结，中国的过度开发后果严重。中国城市的人真的缺房子住吗？在我接触的人当中包括出租司机，都表示自己至少有两处以上的住房。我真希望人们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这影响子孙后代生活的过度开发。

在中国的大地上行走，感到神州无处不在开发。难道真没有人想到过度开发后要付出的惨痛代价？它就像从潘多拉魔盒里放出的魔鬼，在促使经济魔幻般发展变化的同时，也会在中国古老的大地上到处肆虐，也会腐蚀每一寸土地和人们的灵魂。

如何去降伏这只释放出来的恶魔呢？

武汉，想说爱你不容易

武汉，是我的故乡，从出生到工作，我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的漫漫时光。这里有我的亲人和朋友，有我太多的回忆。时隔一年，我又回来了。

回国时经纽约飞上海，再从上海飞武汉。飞机抵达浦东时已经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出机场，不难感受到上海的现代化。行驶在浦东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路面平稳，车流通畅，和在美国的感觉没有两样。热情的小吴为我们安排的住处十分舒适，晚上为我们准备的上海小吃清清爽爽，也感受了纽约根本没有的上海服务员的热情。一杯绍兴黄酒驱散了初春的寒意，师友相见交谈甚欢。

第二天飞到武汉，感觉大不一样。进入天河机场候机厅，在这个现代化的候机厅内，不用指示牌，凭借味道指引方向，很轻易地就知道了卫生间的方位。机场通往市区的一段路走完后，便马上和武汉的“光灰”融为一体。城市的脏乱近在眼前，从上海获得的对中国的印象顿时彻底消失。在我的印象中，几十年来，武汉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光灰”的形象，人们早也就习以为常，默默奉献充当着“吸尘器”。去年见到的那句口号还在：“今天的不方便正是为了明天的更方便”。政府承诺一旦地铁、高架桥修好，武汉顿时会改观。

武汉，已经牺牲掉一代人健康的武汉，明天是否会更美好？

武汉的小吃多，在老城区，满街都是餐馆。但是卫生极为堪忧。来往的车辆尽情地为一家接一家的小餐馆“撒上胡椒”。地面上更是痰迹斑斑，不得不低头绕着走。乱糟糟灰蒙蒙之中，很难找到一小块能席地而坐的“绿洲”。

武汉很多地方过马路没有指示灯，路人只能在车辆中穿行。与机动车争路，危险可想而知。即使有指示灯的地方，因为指示灯时间短，过马路动作要快不能有半点犹豫（可怜老人们即使做出平生最大努力，最多也只能跑到中间），同时还要提防那些根本不理睬红灯的摩托车的突然来袭。

上下武汉的公交车，需要在跑动中进行，武汉的公交车从来不会停稳后让你从容上下。所以习惯了在这座城市乘车的人，即使是老人也大体具备反应灵敏、平衡能力强的特点。在公交车上，我就亲眼见到一幕：在“车开了请扶好”的亲切声音中，一位老年妇女刚上车，就被车猛地摇到一边，就在即将倒下之际，她迅速地抓住上车处的扶手，另一手还在掏钱买票，真让我佩服。恶劣的环境会造就出生存能力强的人。如果是美国老人，由于缺乏这种训练，早就趴在地上了。这就看出了中美两国老人在身体灵活性和平衡能力方面的差距。

车上和窗外的广告声不绝于眼耳：

“治疗肛肠病请到……”“防止意外怀孕请到……”“治疗痔疮还是……”“治疗妇科病还是……”“鼻炎狐臭……”(www.chuimin.cn)

这广告之直白就像我们武汉人的性格：爽快，不会含蓄，绝不绕圈子。

在母亲居住的闹市区，半夜三更我被一阵阵打麻将的吆喝声惊醒，据说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在新建的武昌火车站等车。在“创一流服务”和“禁止吸烟”的标语下，几杆大烟枪旁若无人、同时开火。我这个好事之人只好找到车站值班人员制止，值班人员的劝说丝毫不起作用，我只得亲自上阵劝阻，但得到的回报是对这位好事者鄙夷的眼光。

唉，武汉，我时常牵挂的故乡！

在东湖听涛，与分别多年的同事学生见面，是最令人难忘的一幕。当年在大学里，我们曾是那样意气风发：到山东扶贫，兴校园文化，呼唤改革振兴国家。那是人生这部书中最富有理想、最活跃的一个章节。那时师生同事的情感是真诚的，那时的人总是怀有希望的，那个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如今大家生活得更加现实，酒桌上有人谈当官之道、有人谈喝酒规则、有人谈子女留学。无论怎样，回忆过去都是愉快而难忘的。

在华中师大五栋学生宿舍前，我久久伫立。当年作为学生和后来留校工作，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数年时光。因为学校住房拥挤，我们三个同事留校工作后还和学生们挤在一起住。三家出生的都是女孩。当年的小女孩，如今早已个个亭亭玉立，她们分别去了中国香港、澳大利亚和美国。三个同事再相见，感叹的只是人生的转瞬即逝。

和曾经一起上山下乡的朋友聚在一起，更是感慨万千。回顾当年在乡下将烟叶当青菜的经历，我们是多么单纯可爱。蹉跎岁月、情深似海，患难之交、情同手足。不幸的是，我们当中颇有性格的峰儿已经不在人间。知青哥们聚会时，我们倒上一杯酒，含泪祭奠峰儿。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城市日新月异，故人日渐苍老。故乡的朋友们没有不忙的：忙于工作、忙于生意、忙于晋升、忙于生活。大学生忙就业、出国，中学生忙高考。老人们忙打牌、忙健身。

生活在不断继续。

清晨，电视里不停地播放着日本大地震的新闻。

一对地震废墟中相互依偎老人的照片让我的心一阵战栗：这对老人顷刻之间失去了他们一生的全部，孤立无援，像一对难民在等待救助。此刻他们的相互依偎让人们看到生命的脆弱、生活的无奈，看到从富裕到贫穷仅是一步之遥！

我们侥幸活着的人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活着本身而心存感激呢？已有的都会失去，最大的财富就在头脑和心灵之中。

日夜奔忙的人们啊，你们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老人啊，故乡的老人

回国最痛苦的是与老人的分别。为盼着我们回家熬过多少不眠之夜的老人们，又会因为我们的离开而失眠多日。老人们，心理最难调适。

父母一辈的亲人，都已经进入迟暮之年。分居在外地，在回国有限的时间内，很难满足一一相见的愿望，每次只好推到来年——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个来年。还有我敬重的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也总希望在他们的风烛残年之际，能有机会一一看望。

回去正好赶上初春的倒春寒，武汉天气阴冷。穿上冬天的衣服也不觉得暖。家里有空调可以取暖，但是辛苦节俭了一辈子的老人怎么也不肯用。这样的天气，不说老人，就是我们也感到阴冷难受。老人们说：冬天还可以穿多层衣服坐在家里，但是武汉的夏天，酷热难耐。每年“水深火热”的生活对他们就是一场场的考验。

交通混乱，不能过马路，不敢乘公交车，增加了老人单独出行的困难；年老多病，生病看病需要照料，对医院不放心，只好对儿女过分依赖。更主要的是，人老了心态容易发生变化。对死亡的恐惧，缺乏精神生活，加重了儿女们的精神负担、激化着家庭的矛盾，无形地拖累着下一代。

我眼前浮现出身边的美国老人。他们有社会福利作为保障，有精神生活作为依托，性格开朗，健康快乐，真正在安享晚年的生活。

朋友路易斯的父亲老汤姆90岁了，还开车好几天从北卡的夏洛特到阿拉斯加看女儿。经儿女多次劝说，才依依不舍地放弃了驾驶了一辈子的心爱的坐骑。

朋友帕蒂和先生查理80高龄，每年还要去做一次环球旅行。

朋友多露西老人退休后一直从事美中友协的工作，80岁的她像年轻人一样依然十分活跃。

朋友凯西患癌症不治，弥留之际十分坦然。她说要去彼岸世界参加已故朋友准备好的派对，丝毫没有半点对死的恐惧。

退休对于美国人来说，是新的生活的开始。记得我就读的美国学校的一位秘书，在欢送会上表现得异常兴奋，她说自己一辈子的努力为的就是这一天，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中国老人问题尚没有解决，而一批批早早退休的人整天似乎无所事事，在麻将声中等待迟暮时刻的最后到来。

我又回到纽约每天如一的工作生活环境。

虽说这里的生活平淡无奇，无太多刺激，虽说这里的食物烹制简单，没太多滋味，但是懂得了简单生活就是最健康生活的道理，每天为能够幸存下来而心怀感激，衣食无忧又有时间丰富心灵，享有这样宁静平和的生活，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2011年3月于纽约